那是楚衡空刚正式入职没多久的事情。
在他和乏味无趣的家族文献、隐秘历史与纹章学搏斗的某个严酷的夏日,老板难得暂停了一天的课程要交代给他一项任务。在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浑身上下简直洋溢着出狱般的喜悦。
“哪怕你让我去暗杀总统我都会笑着出门的。”
“我要交代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收起来。”薇尔贝特告诉他。
她的办公桌旁放着一台手提箱,银色的金属外壳角落印有鲜红色的神殿,那是代表血盟的印章。楚衡空被这台箱子激起了兴趣,薇尔贝特还没来得及拦他已蹲下来对其敲敲打打。
“微型核弹?”他边敲边猜,“生化武器?异类的小工艺品?”
楚衡空能靠回音判断箱子里的内容物,听力够敏锐就能用这个实用的小技巧。但这次他的听力失手了,不知是否是因为手提箱材料特殊,敲击带来的震动似是没入了黑洞,没能带来任何回应。
“停手,阿空。”薇尔贝特按住他的手,“第二件事,不要碰这个箱子。这是一次护卫任务。”
“送去哪?”
“新泽西州的一栋大厦。”薇尔贝特递给他一张照片,“是血盟直接下达的任务,楼里是血盟的背叛者。”
薇尔贝特这样说了,就说明她已亲自查过情况了。楚衡空收起那张照片,听她说道:“具体路线在你的车上,你需要在今晚20:30前抵达目的地。”
“之后?”
“在大厦门口打开箱子。”薇尔贝特说,“任务结束。”
楚衡空掂量了一下箱子的重量,这玩意算不上轻,比他估计得还要沉上一截。这次的活儿显然有猫腻,因为老板从不会给出这么模糊的信息,大概率是血盟高层交代的特殊任务,而老板因为古老盟约之类的因素无法详细说明。
他挥了挥手表示收到,走出门口时,他听到薇尔贝特的又一道吩咐。
“如果你发现了任何异常,把箱子丢掉,然后回来。”
“我猜血盟没有这么交代。”
“这是我的要求。”
“收到收到收到!”楚衡空大大咧咧地抬起箱子,像背书包一样单手将它提在背后。
前往目的地的过程乏味得惊人,开车,上私人飞机,落地,开另一辆车。现在不是曾经内奸遍地的时期了,他们把家族上上下下洗了一遍,除了老板以外没有人能知道他的行踪。他开始怀念起曾经带着女孩一边开车一边枪战的时光,略显惊险但也很有趣,还能时不时讲个笑话逗一逗小薇尔贝特。
而现在小薇尔贝特已是黑道大老板了,能面不改色地踩着死人的脸走上血盟的圆桌。大老板派下来的任务乏味得千篇一律,还不如血盟派的异类剿灭单好玩。
“觉不觉得像在坐办公室?”他对箱子说,“安逸,平和,日复一日。”
来到目的地时是20:25分,大厦门口的logo内藏了可疑的黑巫师标记。被监牢般的横线涂抹的弯月,亦或者一轮没画清楚的满月,那些黑巫师总是热衷于月亮崇拜。
这种地方百分百没救了,楚衡空随手打昏站岗的门卫,在夜幕下平放行李箱。他对着箱子想了半天用不上的开场白,最后说了句没意思的笑话:
“该上工了。”
他打开密码锁。
行李箱自动开启,月光照进漆黑的天鹅绒内衬里,照亮了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楚衡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一路上他想象了许多的可能性,可即使最荒谬的想象也远不及眼前的现实。箱子里蜷缩着一个纤弱的女孩,浅浅的白发中含着一丝淡蓝。她只穿着一件素色的连衣裙,单薄的衣衫下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精巧的五官仿若皮格马利翁的杰作。
有那么一瞬间楚衡空以为自己运来了一具人偶,因为这女孩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实感,活像是假的一样。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无声无息地在箱子里沉默8个小时,这就连他也做不到。
但在他这样想的时候女孩站起来了,迈开纤细小巧的脚踝。她赤足走入大厦内部,楚衡空的目光随之移动。不久后他见到灯火通明的大厦一层层暗下,直到最后一盏灯熄灭,黑暗中渺无声息。
像是被不知名的巨兽吞进腹中。
又三分钟后,女孩出现在路灯下,身上没有一丝血腥气。她微微点了下头。
“任务结束。”她说。
“大厦里的人呢?”
“他们为背叛血盟而付出了代价。”
楚衡空挑起眉毛:“你这身手没必要让我单独跑一趟。”
“这是为了观察。”白发女孩说,“血盟内部对于新一任维卢斯抱有争议,他们承认此人的才干,但担心其重蹈覆辙。可你远比上一任祭生之蛇强大,我可以放心将权柄交由薇尔贝特·维卢斯了。”
“好傲慢的口气,仿佛你是血盟的王一样。”楚衡空笑了。
“你觉得王是血盟的统治者吗?”
“或许叫皇帝?执政官?”楚衡空耸耸肩,“总有这么个人吧,不然谁一天到晚往下派任务。”
“这样的人的确存在,可他们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王的地位来源于他手中的权杖,没有权力的王也不过是另一个凡人。”女孩说,“正如薇尔贝特·维卢斯因你而称王,失去了你她就不再有任何权力。”
楚衡空忽然出手,用指尖摁住她的鼻子。女孩无言注视着他。
“如果你想跟我好好相处,就学会在我面前尊重我的老板。”楚衡空告诉她,“否则我不介意教会你,什么叫比权力更强的暴力。”
女孩歪过头来,笑了。
“很有意思。期待你的表现,楚衡空。”
她转头拎起箱子,隐入夜幕。楚衡空走入无光的大厦,一层层扫视过地上的尸体。
大厦中连一滴血珠都看不见,所有人都因窒息而一击毙命。他在脑中还原数分钟前的场景,那个女孩闪到目标的背后,素手无声拂过脖颈,像白色的死神附身拥抱。于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她悄然离去拜访下一个死者。
他最后蹲在楼顶上,给老板打了个电话。
“发生战斗了吗?”薇尔贝特问。
“没打起来。”他说,“我猜她就是暗色王权?”
·
暗色王权这个名号在表面的世界并不存在,它是一个只在血盟杀手间流传的传说。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王权是绝世的美男子,一颦一笑摄人心魄,有人发誓说王权是个被毁了容的女人,因为对这世界充满恨意而以最残忍的方式击杀目标,退役的老杀手则说王权是无形的厉鬼,黑道家族的老成员发誓说王权是不定型的怪物。
王权的传说千千万万,但无论何等说法都存在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它很强,或许是地球上最强的人。因为王权是专杀杀手的杀手,它的对手是那些企图背弃血盟的身经百战的人。那些叛徒往往大张旗鼓地叛逃而又无声无息地死去,血盟将那惨不忍睹的尸体送给各个家主展示背叛盟约的下场。
那份无可违抗的强大,就是权力的证明。
“楚哥,你跟王权谁更牛逼啊?”
小弟贼眉鼠眼地递来根烟,很狗腿子地帮忙点上火。楚衡空没好气地朝他喷了个烟圈:“都他妈哪儿听说的?”
“大家都在传!”小弟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您跟王权在叛徒的大本营大战三百回合,打完之后整栋楼都没了。”
“还拆上楼了,纯他妈扯淡。”
小弟眼前一亮:“那就是真见过了?它厉害不?”
“赶不上我!”楚衡空笑道。
他转头想去买本杂志,却瞧见另一个小弟从便利店走出来,一模一样的面孔,一模一样的神态。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那可不一定。”
“小弟”仍然笑着,不再贼眉鼠眼,多了份猫抓老鼠般的戏谑。楚衡空不吃这一套,上去捏它的脸,使了点劲却没扯下来。
“面具质量够好啊。”
“活用肌肉将其贴在脸上就能瞒过大部分的探查。”王权说,“不过你捏得太用力了,再好的面具也会坏的。”
他,或她,捏住松动的“脸颊”,将那张面具扯了下来。一个俊秀的白发少年续而出现,和传言中一样是个美男子,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楚衡空扫了一眼,评价道:“不如上次的形象好看。”
王权将手插进兜里,坐在路边的消防栓上:“你是正值青春期的少年不是吗?我觉得那个形象会让你感到拘谨,不是很想和会脸红的祭生之蛇聊天。”
“你似乎从初次见面开始就很瞧不起我啊。”楚衡空冷笑。
“仅仅是小玩笑啦。”
他身体大幅度后仰,躲过楚衡空突然刺来的擒拿手:“不要这么粗暴嘛,真的是女孩子该怎么办?”
“咱们这行讲究一个男女平等,只要对方挑事我就照打不误。”楚衡空告诉他,“你小子给我小心点,下回我必然认出你。”
·
“您的冰啤酒,请慢用。”
“多谢。”
楚衡空拉开拉环喝了一口,发现易拉罐上画着张简单的笑脸。女服务员回眸一笑:“暗色王权向你问好。”
“去你X的。”
他将啤酒罐子丢了过去,王权笑嘻嘻地接住,坐在桌对面喝了一口。楚衡空气不打一处来,他少有吃瘪的时候,却在这人面前连续栽了两次。
“你是怎么做到的?”
·
“取决于观察。”打扮成卖报童的王权说,“外貌的模仿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神态。你需要长久地隐藏在暗处观察一个人,模仿他的行动模仿他的思考。”
在加油站打工的王权向他微笑:“想象你自己作为他去生活,去追求他追求的,厌弃他厌弃的,去爱他会爱的人,去恨他会恨的人,直到某一天你忘记了原本的名字,以为他才是自己……”
“到了那一天,你就真正成为了另一个人。”魔术师王权眨眨眼,摘下礼帽放飞一群鸽子。
他们之间开始了一场没有规则的小游戏,游戏的胜负在于是否能从擦肩而过的某人中辨认出王权。楚衡空在游戏的初期屡屡失利,长达一个星期的时间内他没认出任何一个王权仿冒的熟人。在第二个星期他开始有所警觉,会在王权问好前提前丢出石子。
而在第三个星期的第三天,他随手扣住一个小毛贼的手腕,并狠狠捏住那小子的脸。
“我逐渐能认出你了。”
“为什么?”窃贼王权问。
“眼神。你的眼神深处的某种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王权揉捏着侧脸,若有所思:“看来下次我得扮成盲眼的卖花女接近你。”
“滚回去你自己单位上班去。”楚衡空对他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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