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于情于理,我都应招待一番……然而,此时仍有工作待我完成。”伯恩法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态,“倘若你不急于一时,还请在教堂中稍作等候。”
“我对你的工作也很感兴趣。”楚衡空说,“介意我旁观吗?”
“无妨。”伯恩法转身,“请随我来。”
聚落共有三条外出的道路,西侧是斗技场,往南是被封锁的迷茫森林,偏北方则是通向梦魇之都的战场。伯恩法不走正道,却一路向东行去。他们登上了数层围墙般的高阶,又沿着隐秘的绿色小径一路向下,直到茂密的枝叶变得稀疏,风中染上大海的咸腥。
聚落东部是一片寂寥的海滩。虚幻的海水拍打在沙滩上,带来无休止的,无意义的回响。涨潮的海水涌向沙滩,没过片片无字的墓碑。尚未下葬的尸体陈列在远方,蒙着白布,无声等待属于自己的葬礼。
“全都是新建的。”凡德低声说,“这些人才死不久。”
墓碑密密麻麻连在一起,似是死者连成的防风堤。这么多的死者足以填满小半个聚落,他们意识到这才是聚落空旷的原因。
伯恩法拿起铁锹,开始工作。他很快挖出大小适当的墓穴,将尸体葬下,再搬来早准备好的石板,固土,造墓,立上无字的碑文。做完这一切后,他翻开《安魂启示录》,念诵经文为死者祈祷。
海边没有钟声与教堂,这也不是正式的“葬礼”,但伯恩法仍然一板一眼,肃穆庄重,旁人能从中感受到此人对死者的敬重。楚衡空想此人若在地球会很受欢迎,西方的家庭们会与他交好,好请求他以后主持自己或家人的葬礼。
同样的流程重复了7次后,伯恩法释放出历史迷雾,将未下葬的尸体与现实隔离。他坐在礁石上,拿出手帕擦拭尘土。
“做了一天,我有些疲劳了。”他解释道,“精神不够集中,葬礼就容易出错。剩余的安葬,留待明日继续。”
“让人家躺在沙滩上白等可不礼貌。”凡德犯嘴贱。
“这可谓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了。到了这个时候,人们便不会介意等待,只愿将事情办得好些。”
他们都暂时没有说话,听浪潮拍打在寂寥的沙上。海岸吹起阴冷的风,凄厉地拂过,似被遗弃的孩童的哭泣。
风吹过无字的墓碑时,楚衡空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走了。那东西比风更轻,比海水更冷,它乘上风飘离了这片土地,于是风声也安宁下来,在浪涛声中远去,仿佛庞大的孩童的梦呓。
他意识到亡者们不会成为鬼魂了,因为它们死了。
伯恩法望着海浪,似在沉思。
“在聚落还是沃尔卡索时,他们会将死者葬于海边,期望潮流带走死者的魂灵。当地人相信死后将踏上全新的旅途,行善积德的,将飘向安稳祥和之地,行恶多端的,则将卷入战阵受苦行。”伯恩法说,“这习俗一直传承到了现在,葬在海岸是战士们最大的期许。”
“死后有魂灵吗?”楚衡空说,“我不是说启苏那种。我是说……‘死了’之后。”
“没有。死了就是死了。什么也剩不下。”凡德干巴巴地答道。
“凡德说得没错……若是在璎石镇时,我会这样回答。”伯恩法若有所思,“但你我都见过死而复生的人。如你故乡的狙击手,在死后来到了其他的尘岛。他的死而复生,是我也不理解的现象。”
他翻着那本启示录,从头翻到尾,似是仍未找到答案。而后伯恩法低沉地笑了。
“我想,你我都不应对‘死后’妄言过多。生死的奥秘是神明的领域,我们都应保持敬畏。畏惧,且接受。”
楚衡空点点头,不再深究。他换了个话题:“你是死亡外道。”
“你们的确如此称呼我。”伯恩法随意地答道。
“那你还不来杀我?”
凡德发出无声的哀嚎,心想他妈的这个白痴嘴子怎么就这么贱!是啊明眼人都知道人家伯恩法是死亡外道,问题是现在气氛还可以大家也没死仇,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带过去打个哈哈大家回去吃夜宵睡觉不好吗!
偏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还专门提醒人家该上工了!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祈骨修士又不是落魂那等弱化的三脚猫,要是下一秒伯恩法把脸一撕抡着残光拳打过来咱俩还活个屁啊,聚落东海岸喜提新坟一座,就地一埋等死吧!
伯恩法扣指敲着膝盖,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子。
“我一开始,的确是为此而行动的。”他慢慢吞吞地说,“然而,来到这绝望旷野之后,我不得不搁置原先的计划。”
“为什么?”楚衡空挑眉。
“应死却仍留于世的生命,在此处实在太多了。”伯恩法说,“自然,数次逃脱杀局的你与姬怀素均属其中,那位狙击手也是逃离死亡的一员,清瑕的存在更不必多说……
可梦魇之都的各位使者,也是残留于世的亡魂,死而复生的梦魇之王的存在本身,更是对天命绝大的嘲弄。”
“我的职责不是杀生,而是维护天命。我怎有资格,选择维护秩序的‘次序’?”伯恩法摇头,“倘若你们的死亡,让聚落中本不应死的生命死去。我又怎能说自己在维护命运,而非以神的名义行恶举?”
他是修士,本应为众生开解烦恼,皈依运命。然而此时此刻,伯恩法却陷入了迷茫。
他不得不反思自己,因为他犯了错误。计划本来很简单,请凡萨拉尔出手解决楚衡空与姬怀素,便可修正命运的偏移。梦魇之王不会对平民百姓出手,它只关注自己感兴趣的“勇者”。受害可被控制在最小范围内,这是天命也认可的最优策略。
可他错误地以为靠记载就能理解神明的性格,错误地以为神明会按照命运的推演行动。在奥莱克降临金叶市的一刻,局势就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与天命无关的无辜者,因奥莱克的行动而死去。本应死去的人,又在这一连串的暴走中存活下来。就像当初凡萨拉尔的嘲弄一样,送葬队列为了修复一个错误,总会导致更多的偏移。他必须好好审视下一步的行动,为了不愧对自己与神明。
楚衡空冷笑:“会在目标面前迷茫,看来你对神的信仰还不够虔诚。”
“倘若一心虔诚便没有烦恼,那么众生都去信仰神就好了。”
“你们不是有命运指引吗?”楚衡空挑眉,“告诉你哪些人该死,以什么方式死去。”
“自以为能掌控命运,是一件非常愚蠢的行为!”伯恩法若有所思:“我暂不打算干涉你们双方的战斗。这片土地上,仍有许多魂灵需要我……”
“待工作结束之后,再见面吧。”
楚衡空目送修士走远,什么也没说。凡德从衣兜里探出脑袋,心惊胆战:“哥们讲真咱下次别这么冲行吗?命很宝贵,犯不着。”
“不是在璎石镇了。”楚衡空说,“伯恩法明牌亮身份了,一个所求不明的外道在你身旁,谁敢轻举妄动?搞清楚他的态度,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倒也是……”凡德挠头,“但真打起来咋办?”
“又不是单打独斗。”楚衡空提高声音,“守护聚落的骑士,也不会任由他为非作歹吧!”
后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树叶的缝隙间流过血色的长发。清瑕走下阶梯,在海滩上留下两行蹄印。
“你又没有听我的话呢。”清瑕笑了笑。
“因为我信不过你。”楚衡空直白地说,“这一路上你救了我很多次,也藏了许多事没有说。现在只有我们几个,索性摊开来讲。”
“好啊。”清瑕在他旁边坐下,“你想知道什么?”
“上次反攻发生了什么?”楚衡空紧盯着她。
“怎么说呢……不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吧。”清瑕看着那些没有名字的坟墓,“你知道以前的圣柱是什么样的吗?”
“从前的圣柱比现在更加宏大,像是顶天立地的光柱。它是骑士王留下的瑰宝,在圣柱的范围之内,即使不是升变者的战士,也能与外道有一战之力。
我们每一次的反攻都依赖于圣柱的庇护,第34次也不例外。那是有史以来距离胜利最近的一次大战,聚落在爷爷的治理下养精蓄锐,养育了一批强大的战士,新人中又有位叫浑行者的强大武者,论武艺与你也不相上下。
我们与重明长官布下计策,设法调离了部分使者,而后拿出仅此一次的秘技背水一战,由我、浑行者带领战士们直攻向梦魇之都。当时我们几乎就要胜利了,我们都已杀到凡萨拉尔的王座前!”
“但偏偏就在那个时候,圣柱熄灭了。”清瑕垂下目光,“你想象不到那样的场面。”
他想象得到。他见过类似的场景。曾经在洄龙城保卫战的最后,悠游的图腾给了队员们与外敌对抗的力量,帮助都市挺过了最后的难关。
而如果那份力量突然离去,如果众志成城的众人忽然被背叛,以最弱小的状态暴露在外道面前……
“战士们失去了庇护,当场被外道所杀。浑行者也到了界限,无奈前往上层。我怎么样都想不明白,拼命往聚落中赶。结果发现,恰好在这个时候,又有新人来到了旷野……他在聚落精锐尽出的时刻,趁乱抢走了圣柱的核心。我们的反攻,就这样失败啦!”
清瑕笑着,像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情:“但是事情不能这样结束啊!如果让那个贼人跑掉,我又要怎样面对死去的大家呢?所以在他利用圣柱力量离开时,我鼓着一口气跟了上去。我沿着他的气味一路漂流,到了一个叫做金叶市的地方。”
“我必须杀了那个人,也必须把圣柱的力量带回去。可我是无法碰触圣柱的。而巫何为了防备我的追击,又特意雇佣了强大的保镖。说实话,那时候连我也觉得绝望了呢!”清瑕直直望着他,“万幸的是,我的运气非常好。金叶市刚好有一颗石种,我听爷爷讲过,它能对我们有所帮助。我随后发现,金叶市和旷野是连在一起的。刚好在这个时候,又有一群强大的人,来到了这个城市……”
清瑕笑眯眯地说:“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啦!”
楚衡空握紧拳头,又松开。凡德本能觉得气氛不对,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它听到杀手说:“你原本就知道凡萨拉尔可能来金叶市。”
“嗯。”
“你知道巫何带着骑士的力量。”
“是的。”
“你知道地底的遗迹。”
“第一天就发现了。”
“那么你早就猜得到最后会发生什么。”
“当然了。”清瑕灿烂地笑着,“我是非常理解那个垃圾的。我知道,它一定会把你们都拉进旷野里,因为它最喜欢你们这样的人了!”
“即使能取回石种,聚落也已经死定了。所以我帮助你们活了下来,所以我在你暴走时我特意跑去救你,所以我故意瞒着什么都不说,这全都是为了让你们进入绝望旷野,和我一起对抗梦魇之王。”
她毫不在意地说出事情,说出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说出金叶市那诸多古怪行动背后的动机。她张开双手,毫不设防地坐在楚衡空面前,面上挂着一如既往的,甜美的笑容。
“就是这样,我说完了。”清瑕说,“你可以打我了。”
楚衡空一拳砸在她的脸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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