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密云龙交货的日子。品茗轩甚至闭门不接客,只为等贵客临门。
作为茶博士的赵红梨,一早便来到茶肆的雅间,预先准备着茶水和糕点,只为了等待贵客上门。
张致全也拿出了品茗轩里最为上等的茶叶,递到赵红梨手里。
还不等人客上门,赵红梨便跪坐在茶炉前,将茶叶分装在盏底,只等着水一开,就过一遍茶水,以洗去第一道的酸涩。
雅间里寂静无声,能听见的只有赵红梨手里茶具的碰撞声,以及屋外张致全迎接人客的谈笑声。
那谈笑声与赵红梨隔了一扇门,屋里的人听来只有模糊的大概。
“官人与夫人这边请,品茗轩昨日才进了新茶,还请官人与夫人品尝指教一二。”
张致全的声音愈渐愈近,直到门被推开,只见立在门口的栾胜添与许梦尧纷纷踏过门槛。 见人来了,赵红梨放下手中的茶盏起身,屋内的下人也齐齐转过身子,与远道而来的贵客官人行礼。
“官人,夫人,还请上座。”跟在其后的张致全,矮着身子与贵客指引道。
作为刺史官人的陆沉,既未坐在雅间里等人来,更未上门外迎接贵客上门。
他像是算准了时候,直到贵客坐稳了上座,陆沉才急步赶来,人还没进门便听他道:“瞧我这记性,竟忘了今日栾官人与栾夫人要来。”
见来人是陆沉,栾胜添先是意外地一怔,后又急忙起身与他作揖道:“陆……陆官人,下官见过陆官人。”
一旁的许梦尧觉得有些蹊跷,还未品出味儿来,便起身与陆沉行礼道:“妾身见过陆官人。”
数月前,陆沉曾上门找过许梦尧,他张口就要与她谈生意。许梦尧觉得古怪,一来陆沉作为四品官员,却稀得与她做生意,二来她早有耳闻陆沉是个不靠谱的主儿,他怎能懂制茶之道?
于是许梦尧寻了个借口将他打发走。
如今,陆沉又出现在品茗轩,这或多不少让许梦尧有些疑惑。
不仅是许梦尧和栾胜添疑惑,一旁的张致全也有些茫然,他未料到陆沉也会在此时插进来,更不知他这番来意如何。
陆沉仰头一笑道:“栾官人见外了,陆某此番前来并非带着身份而来。再者,栾官人也曾是家父的同窗,此等情谊岂是他人能比。”
“是啊,”一听陆沉提起父亲陆真卿,栾胜添立刻来了精神,他脸上来了毫无防备的笑:“那年进京赶考,已逝的陆官人还与下官打着同一把伞,那……”
见栾胜添打开了话匣,许梦尧按下栾胜添的手。许梦尧的手冰冷而有力,令栾胜添的话说了一半,也被掐了回去。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异常尴尬,陆沉瞧出了许梦尧的谨慎与专横,便轻笑一声绕开二人,坐到座上。
张致全见状,连忙上前笑着解围:“既是自己人,那便更好说了。官人与夫人快先行上座,先行上座。”
说着,张致全转头示意赵红梨:“看茶。”
赵红梨领了张致全的吩咐,端起茶壶便与贵客们倒茶。她明白陆沉的官位比栾胜添的高,便先与陆沉倒下了茶水。
先前泡好的茶水已然浓绿成注,缓缓倒入盏中。陆沉侧过头,与赵红梨微微一点。
赵红梨倒茶的功夫,张致全便先开口:“这是依临山新摘的白茶,若不合官人们的口味,还请莫要嫌弃。”
“听张员外这意思,即便不合口味,咱们也只能笑纳?”许梦尧问道。
拿着茶壶的赵红梨,本想退后与栾胜添看茶,却意外地瞧见,栾胜添的娘子坐在了本该栾胜添坐的位置。赵红梨一愣,瞬而明白了许梦尧与栾胜添关系里的微妙。
张致全听出了许梦尧话里的意思,可他也未曾上前解释。
直至陆沉举着茶盏,面向许梦尧后,他玩笑的口吻道:“笑纳,当然要笑纳。像栾夫人这等美人儿,一杯茶水怎配让您哭丧着脸嘛,再说您怎知张员外的茶不合口味?”
陆沉的话音落了地,茶水也倒进了许梦尧面前的茶盏里。陆沉与许梦尧做了个碰杯的手势,又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来,陆某陪夫人一同笑纳这杯好茶。”
眼前的茶盏飘起了热气,许梦尧望着陆沉道:“看来,陆官人已然吃了不少张员外的茶,否则怎会如此了解。”
“也多亏多吃了些张员外的茶,”陆沉并未否认,而是接过许梦尧的话道:“才叫陆某对品茗轩的里里外外,了解个清清楚楚。”
透过陆沉的话,许梦尧也便明白,陆沉许是和张致全做了交易,这交易也必然与密云龙有关。
赵红梨斟完了茶,她站在一旁,欲要听听屋内各人心怀的目的。谁知她还未站稳,陆沉便意要将她撵走。
“下去吧,这儿不需要人伺候了。”陆沉望着赵红梨说道。
见陆沉要将下人打发走,张致全却道:“官人,先叫他们伺候着吧,栾官人与栾夫人还未吃够茶。”
陆沉脸上撇了一笑,道:“员外请放心,待到栾官人与栾夫人见了东西,也便满心欢喜无心再品茶。”话说完,陆沉便将茶盏往案上一搁。
张致全还在犹豫时,陆沉那拿着折扇的手又对赵红梨挥了挥:“下去吧,勿要耽误你家主子说正事。”
赵红梨自然明白陆沉的目的,他这番心急,不过是怕自己听到的更多有关茶肆的事,引出别的祸端。于是,他变着法赶走她。
她自知未有留下的理由,也便不情愿地与其他下人一同退下了。
许梦尧左右一瞥,见几个下人退下后,也在暗中捉摸陆沉进门以来的种种行为,到底有何用意。
眼下只能按兵不动,瞧瞧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许梦尧并非不知陆真卿因来了品茗轩而自尽,也并非不知陆沉是个纨绔子弟,或许陆沉并非真的因陆真卿的事而来。
可一切都太过恰巧,始终心疑的许梦尧断不能轻举妄动。
多余的人走了,屋里只剩下四人。陆沉首先竖起折扇,扇底在桌案上敲了几声。
外头人领了陆沉的意思,便即刻进到屋里。那是郑迟抱着一摞封装完好的茶饼,走到栾胜添跟前。
眼见着是陆沉的人将茶饼搬了进来,张致全的身子僵了些。
他自然害怕陆沉抢了这份功劳,抢了他的生意,让许梦尧以为他只是个二道贩子,没有制密云龙的本领。若是这样,往后她也不会再找他接下这活儿。
郑迟将密云龙放在桌案上,还将两份茶饼分别放置许梦尧与栾胜添的面前。
“栾夫人请验货。”陆沉道。
张致全眼瞅着郑迟打开了蜡纸,心急的他想借机插话,又听陆沉道:“不知栾夫人觉得如何?”
许梦尧见着云纹细密,龙腾精巧的密云龙,哼笑一声:“妾身真是眼拙,竟未料到陆官人还有这等手艺。”
张致全一听许梦尧夸得是陆沉,当时就慌了神。他刚要开口,陆沉便抢先说道:“栾夫人,您可算瞧错了,这茶饼可是在张员外的指教下才做成,陆某只是出了些钱力罢了。”
一听功劳还了自己,张致全便放下心来,坐稳了回去。
“哦?”许梦尧听得糊涂,她道:“听官人的意思,您是打算接下密云龙的生意?”
“栾夫人如此多心,是否怕陆某是为了家父的死而来?”
“您这话是何意思?”许梦尧道:“陆官人的死与我有何干系?谁人都知陆官人是自戕。”
见许梦尧有些过于激动,陆沉忍不住笑了一声道:“陆某说笑罢了,栾夫人怎会与家父的死扯上关系?既然夫人还是不愿陆某掺和,那陆某也不便多留了。”
不等众人反应,陆沉起身便走。
只见他手里的折扇转了好几个来回,一脸怅然的他,嘴里还不停道:“强扭的瓜始终不甜,抢来的买卖没银钱——”
屋里的三人,望着陆沉扬长而去。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各自的心事怕是更为复杂。尤其是许梦尧的脸上,浮现了飘忽不定的神情,真可谓是一头雾水。
陆沉出了雅间,就与赵红梨碰了个照面。
那时的赵红梨,正站在门旁等待主子的随时召唤,两人谁也没瞧谁。
“茶饼都清点了吗?送进去之前,一定要清点清楚。”陆沉问郑迟。
“都按官人说的,安排好了。”郑迟答道。
陆沉朝着庭院外走去,只见郑迟跟在其后越走越远,赵红梨又回头合上了雅间的门。
确保屋里再无外人,张致全亲自打开一包茶饼,又烧了一壶水。他急切于让许梦尧尝一尝密云龙,以令她放心。
事实上,光从茶饼的色泽来看,已能瞧出那密云龙绝非什么下等货色。
还不等茶水泡好,许梦尧望着忙活的张致全道:“员外放心,我定会向‘老爷’求情,为员外多宽些时日,绝不辜负员外的诚意。”
一听见要帮他求“老爷”,张致全原本涣散的眼神里多了些惊喜,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盏,与许梦尧行交叉礼道:“多谢夫人体恤。”
许梦尧的眼神越过张致全,而是望向其身后的桌案,她道:“员外,水开了。”
张致全顺着许梦尧的目光望去,只见桌案上的茶炉上,陶壶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冒着潮热的气。
闷热的天里夹着水汽,眼看着天上的云朵也在负重前行,始终不肯让太阳露面于世。
似乎又要下一场雨了。
没了日光照射,庭院里的树影不再婆娑。天上的风云在变换,院中的一切也在变换。
陆沉站在庭院中的一颗槐树下,正抬头出神地望着无人在意的角落。
那斑驳的树皮上,只见一只青蝉正挥动着翅膀。它对着世间的万物鸣叫着,宣誓着领地,警告着天敌。
可它还是事与愿违了,它不知一只螳螂正无声地向它靠近,还伸出了它那锋利如刀的螳螂臂。陆沉一眼瞧出了它的打算,它不仅要占领它的地盘,还要将它吞入腹中。
忙完正事的郑迟,疾步穿过游廊,来到陆沉所呆的小院,欲要与其禀报进程。
还未走到陆沉的跟前时,郑迟却见他正痴迷地瞧着一出螳螂捕蝉。
沟壑纵横的树皮上,螳螂谨慎地一步步靠近青蝉,谨慎到俨然忘了在它身后,还扑闪来了一只黄雀。
精明的黄雀眼瞅着螳螂逼近青蝉,欲要等其不备时,将眼前的两个猎物一举拿下。
黄雀若是有神情,定会如眼前的陆沉一般,露出一脸不出所料的喜色。
只有陆沉自己明白,他这般出现在许梦尧的眼前,看起来是在将功劳让与张致全,实则他是要瞧清楚,张致全与许梦尧的关系,这是他故意走的一步棋。
除此之外,他还要挑拨张致全与许梦尧的关系。
若是许梦尧知晓了张致全为了制作茶饼,竟会随意选用不知底细的人来加入他们的生意,她一定会重新审视张致全这个替她办事的人。
这也更会令许梦尧以为,张致全是个不靠谱又缺乏智慧之人。
早晚有一天,许梦尧和其身后更大的势力,必然选择放弃张致全,使张致全失去靠山。到时候,陆沉欲要动手就能更容易些。
正当螳螂的锋臂砍向无所防备的青蝉时,黄雀亦是找准了时机扑向了螳螂。
黄雀震动着灵敏的翅膀,青蝉尖锐的鸣叫声也戛然而止,看起来一场布局接近了尾声。
“官人是在想,做这螳螂捕蝉背后的黄雀?”郑迟问道。
陆沉恍然一笑道:“你以为黄雀才是这场戏的赢家?”
陆沉的反问使得郑迟有些不明所以,只见陆沉又道:“我们要做,就做那‘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旁观者。”
“旁观者?”郑迟问,“小的不明,咱们要如何做‘旁观者’?”
这时,只听隔壁雅间传来了谈话声。那是张致全送许梦尧和栾胜添离开品茗轩。几人间的谈笑声传得四处,看来验货的人对货物很是满意。
主仆二人听了一阵,陆沉的头轻转,示意郑迟道:“走吧,该旁观者上场了。”
还没等郑迟盘算清楚何谓旁观者,只见陆沉已然朝雅间的方向走去,他两手负在身后,肆意地把弄着折扇。
可没走两步,陆沉便停住脚步。
跟随其后的郑迟也瞧见了。
远处的许梦尧与栾胜添示意着,栾胜添点点头往外走去了。
而许梦尧的跟前走近了个人,那竟是张致全的夫人李青芷。
院中的古树随风摇曳得幅度越来越大,却未将树影落下。
许梦尧与李青芷之间隔着几步距离,彼此的眼神中并未流露出任何意外。
许梦尧没开口,她只静听着李青芷的询问:“你又要做什么?”
“正如你所见,和你家员外做些小买卖。”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多少年了,你总是问我这句话,怎么,你是我爹吗?”
“你还跟着他?”
许梦尧并未肯定,也未否认。
“跟着他,究竟能给你什么好处?”李青芷紧问道,“就非得替他做事不可吗?”
李青芷始终盯着许梦尧的脸,她只想听清她的答案。
冗长的时间里,风将李青芷头上的步摇上的珠子吹得晃动,她能等来的,唯有许梦尧脸上的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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