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褶皱里的故乡
暮色漫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我总疑心能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彼时槐花开得正盛,细碎的白缀满枝头,风过时落得满身都是,像谁撒了把星星在蓝布衫上。那时的三叔公总爱在树下编竹筐,竹篾在他膝间翻飞,光影透过叶隙在竹条上跳着碎步,恍惚间能听见岁月被篾刀剖开的轻响。
故乡的晨总是裹着水汽来的。东头的溪水在鸡叫头遍时就醒了,带着夜露的凉,哗啦啦淌过青石板。我常蹲在溪畔看虾,那些半透明的小家伙总爱藏在石缝里,须子一翘一翘的,像在数流过的浪花。阿婆说溪水是有记忆的,能照见前辈子的影子,我便总盯着水面看,却只看见自己冻得通红的鼻尖。
晒谷场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秋收时,金黄的稻子铺得像片海,阳光一照,晃得人睁不开眼。男人们赤着膊翻谷,古铜色的脊梁上滚着汗珠,落在谷粒里,溅起细微的尘埃。女人们坐在场边择菜,手里的豆角黄瓜沾着露水,说笑间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我和小伙伴们最爱在谷堆上打滚,痒得咯咯直笑,直到被娘拿着竹扫帚追得满场跑,鞋上还沾着稻壳的香。
祠堂的门槛总被磨得发亮。青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夏天时绿得能滴出水来,风过时沙沙作响,像在讲着老掉牙的故事。逢年过节,族里的老人会坐在太师椅上,摸着花白的胡须讲族谱,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着谁的功名,谁的婚事,谁又在饥荒年分过粮食。供桌上的烛火摇摇晃晃,把先祖的牌位照得忽明忽暗,恍惚间仿佛能听见他们咳嗽的声音。
村西头的老井是有灵性的。井绳磨出了深深的勒痕,像岁月刻在皮肤上的皱纹。清晨挑水的人排着队,木桶碰撞的声响惊起了树梢的晨雾。我总爱趴在井栏上往下看,井水清得能看见井底的卵石,映着蓝天白云,像块掉在地上的天空。阿爷说井里住着龙,每逢干旱就会吐水,我便常常往井里扔石子,想听听龙的动静,却只听见咕咚一声,惊碎了满井的云影。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行李箱里装着阿婆炒的南瓜子,娘纳的布鞋,还有一把故乡的泥土。火车开动时,看见老槐树在风中摇晃,像在挥手告别,枝桠间漏下的阳光,碎成了满地的金子。那时不懂,所谓离别,其实是把故乡装进了心里,走得越远,装得越满。
再回去时,村里新修了水泥路,晒谷场盖成了楼房,祠堂的爬山虎被铲掉了,露出斑驳的砖墙。老井被填了,上面种着月季,开得红红火火,却再也照不见天空的影子。三叔公早已不在了,他编竹筐的地方,摆着谁家丢弃的塑料盆。我站在老槐树下,槐花依旧落得满身都是,却再也闻不到当年的香。
暮色渐浓,有孩子在巷口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溪水里的石头。他们大概不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谷堆,怎样的井台,怎样的故事。可我知道,那些时光并没有真的消失,它们只是躲进了记忆的褶皱里,在某个槐花飘落的午后,某个井水叮咚的清晨,悄悄探出头来,提醒我从哪里来。
风又起了,老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说:回来就好。我摸了摸口袋里的泥土,带着故乡的温度,在掌心里微微发烫。原来所谓故乡,就是无论走多远,总有个地方在等你,带着你年少时的阳光,和永不褪色的牵挂。
巷口的暖阳
巷口的那盏路灯总在黄昏时亮起,昏黄的光晕里浮着飞虫,像谁撒了把碎星子在半空。我搬来这条老巷的第三个秋天,开始留意那个坐在藤椅上的老人。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膝盖上摊着本线装书,风过时,书页哗啦啦地翻,像在数着檐角漏下的时光。
老巷是条青石板铺就的路,雨后能看见石板缝隙里冒出的青苔,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潮湿的腥气。两侧的老房子多是木结构,墙皮斑驳得像老人的脸,木门上的铜环磨得发亮,叩上去会发出沉闷的回响。我常看见穿睡衣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倒水,竹拖鞋踩在石板上啪嗒啪嗒响,惊醒了趴在墙根打盹的老猫。
老人的藤椅摆在杂货店门口,旁边堆着半筐橘子,金黄金黄的,像晒透了的阳光。店主是对中年夫妻,女人总在织毛衣,毛线球滚到老人脚边,他便弯腰捡起来,慢悠悠递过去,两人都不说话,只听见毛线穿过竹针的轻响。男人在柜台后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偶尔抬头看看街景,目光落在老人身上时,会多停留片刻。
我真正和老人搭话,是个落雪的清晨。我裹着厚围巾去买豆浆,看见他正用袖口擦藤椅上的雪,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这天儿还出来啊?"我忍不住问。他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雪天的巷子最好看,青石板上像铺了层糖霜。"他的声音带着老烟枪的沙哑,却温和得像炉边的炭火。
从那以后,我常去他身边坐会儿。他说自己年轻时是修钟表的,手指在表盘上跳舞的日子,比现在坐在巷口的时间还长。"钟表这东西,最是诚实,一分一秒都骗不得人。"他边说边摩挲着怀里的铜制怀表,表盖打开时,能看见里面细密的齿轮,转得安静又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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