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狂 第四十八章：血与火（三）

长华睡意全无，立时睁开了眼睛。

“万庆潜进刘傅母院中后便一直藏在东厢，那屋子本是给提水扫院的丫鬟住的，刘傅母清了院子里的人，倒方便了他。他那屋正对西厢，因此看得清楚，刘傅母守了两日两夜都无事发生，直到今日凌晨，天色最是暗沉的时候，刘傅母忽犯了腹痛，撑不住回了屋，然后，就有人来了……那人一身黑衣，十分警惕，万庆想靠近一些，差点被他发现，这个人出去后不久，又有人来了，仍旧是个黑衣人，但与之前那个不是同一个。后来的黑衣人出来的很快，等他抱了些柴薪进去，万庆才看见，董掌事竟已投了缳。后来的黑衣人放了火，似乎害怕那屋中留下什么东西似的，非得烧干净了不可。”

长华叹了口气。

听听，这皇陵看似井然，实则就跟个破筛子一般，谁都能来，难怪她之前差点着了道。

“万庆冒险又凑近了些，见那黑衣人放完火后拿出一方染血的布就着亮光看，只看到八个字，‘卫水蒙冤、奸佞当道’，似是从董掌事身上的撕下来的。”

“卫水蒙冤、奸佞当道……”长华低声重复了一遍，不禁心内怔忡。

卫水二字，她不陌生，因为这两字的提及大多伴随着大祁多年以来最为光辉也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卫水之战，便是这两日长华也分别从朱冶之与那何大郎的口中听过一回，可谓耳熟能详。

卫水之战的前期是一个打破北盛趁虚南下、大祁御敌成功且反败为胜的奇迹。领军的宁朔将军尚毅卿因此一鸣惊人，在取得收复两京并黄河以南多处重镇的战绩之后，尚毅卿成为举国称赞的天才将领，方才继位的皇帝也就是现今仍坐于皇位上的长华的父皇调动举国之力支持尚毅卿，只要尚毅卿能保住战果，他便是大祁最伟大的将军，而大祁，将会实现百年以来光复中原的梦想，成为结束多年战乱的又一个大一统王朝。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和胜利啊，长华便是想想都觉得振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仿佛是命运的玩笑，道尽了上苍的无情。

在尚毅卿发起的针对北盛最后战力百保军一役中，他在卫水遭遇袭击被俘，所带领的五万北伐先锋军全军覆没，形势急转直下，由尚毅卿打下来的北方重镇全部重新沦陷，祁兵退到荆襄一线方才稳住阵脚。

卫水之战，是大祁至今规模最大的也是成功希望最大的一场北伐战争失败的关键节点，缔造了这一场幻梦同时又打碎了千万大祁人希望的尚毅卿成为了大祁的罪人。

而他竟然还活着。

这更加罪无可恕！

毗陵尚氏的灾难因此而来，到如今人丁凋零仍旧受人唾骂，皆源于此。

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长华不解。

那尚毅卿与她唯一的关系，便是与陆淑媛同族的夫人，从这一层论，尚毅卿可算是长华的姨丈，仅此而已。

董欣在死前写下这样的血书，明显是给人看的，而这个特定的人，最大的可能便是她。

“那血书呢？”长华问。

“被黑衣人拿走了。”饴沙也甚懊恼：“要是能看看那血书里都写了什么就好了。”

长华虽遗憾，但得知血书的存在并那八个字已经是巨大的收获，若无这个重要信息，她到现在还在一头雾水，毫无头绪呢。

如今多了些信息，便多了些指向。

“卫水之变”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有人想将它翻出来，必然不是为了让人重温当年的惨痛，有人要借此整治人。

有可能是复仇，也有可能是清算。

现在想来，尚毅卿投降北盛本就有些蹊跷，毕竟，他前期的表现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且已立下了史无前例的北伐大捷之功，几乎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候，竟然败了，还是一败涂地，若真是遭人陷害，倒也颇合情理。

是谁呢？

谁会害了他？

当年北盛面临灭国之劫，必然是会出手的，但他们已在正面战场失利，想来少不得要出些旁门左道，譬如挑拨离间、收买人心……只有这般里应外合，才能将一支在无数胜利加持下势如破竹的大军消灭，所以，大祁这边必有帮手。

谁？

以长华匮乏的信息储备，她只能想到一个何家军。

南阳何氏虽是现今的大祁第一望族，但底蕴并不深厚，能够崛起全赖大将军何彦度。何彦度出身末流士族，投军之后自小兵做起，后屡立战功直至成为一军统帅，南阳何氏便也跟着声名鹊起，后来何氏嫁女为后，何皇后又生下太子，何氏便越发显贵起来，何家军也成为大祁第一军，拥兵二十万，这几乎是整个大祁近半的战力。

听说，何家军正是在北伐之后日益强大，成就如今的荣光……

有人要借自己剑指皇后，亦或整个何氏？

毕竟，董欣下毒的机会多的是，她偏选了何皇后赏赐的银鼠皮裘……

“这次多亏了万庆，你明日取十两金来谢他，叫他多多留意各处消息，日后我另有重赏。另外，告诉他汤阿姆一切都好，叫他不必担心。”

饴沙仍旧心疼金子，但知道轻重，忙应了下来。

长华熬到此时已是极限，倒头睡去，醒来时已是晨光大亮。

她尚未起身，门外便传来了刘傅母的声音。

“公主，老奴有要事禀报。”

长华穿了外裳，叫刘傅母进。

刘傅母身上穿得还是昨日的衣物，皱巴巴的不似以往，就连发髻也不如以前梳得齐整，再加上面色憔悴眼下乌青，打眼一看，浑似和衣而卧却又辗转了一夜不曾合眼似的。

长华诧异：“傅母有什么事？”

刘傅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以额触地磕了一个响头：“老奴……老奴对不住公主，老奴有事瞒着公主！”

长华神色不动：“何事？”

刘傅母垂面道：“老奴……老奴有一子，名唤阿密，他的阿父便是董欣之父，董大郎……”

这事长华知道，董大郎便是那永安镇糕饼铺的铺主，她前日为震慑刘傅母已隐晦提及，这是刘傅母的秘密，也是长华拿捏她的把柄，不料刘傅母就这么说了出来。

“……董大与我是同乡，自幼相识，两家父母有意……只未曾议婚，我阿父便死在了战场上，家中日益窘迫，我便进了何府伺候女郎、便是如今的皇后，后来随皇后入宫……重遇董大，他见我富贵，乞我再续前缘……怪我耳聋眼瞎，竟不知他是个薄情寡义的，那时董欣的阿娘还在，他却回去便与人家和离……”

这事是刘傅母后来才知道的，那时她便悔了，只是有了身孕，又不能对外人道，只能将孩子偷偷生下来留给董大养，后来年年离开皇陵数次假托祈福，都是为了出去看孩子。

“……我对不住董欣的阿娘，也对不住董欣，便想着弥补一二，这才将董欣带到了皇陵，没想到她会丧了命……”

刘傅母说完便意识到说错了话，又忙道：“她做下错事，本是万死难赎，可她必不会无故如此，想来，若有谁值得她这样做，那个人，只能是她的亲阿娘。”

长华点头：“我已叫人去了吴县。”

董欣的亲阿娘再嫁便是去了吴县，原来公主连这个也知道。

刘傅母沉默了下去，她想了一夜才决定坦白，不想在公主这里却是一钱不值。

“傅母想要什么？”虽然已着人去做了，但刘傅母自曝其短来说了这些信息，长华也领情。

刘傅母忐忑的心里安定了些，公主的反应不是自己预期中的模样，但公主的话还在预期之中。

她再次叩头，道：“老奴坏了宫规铸成大错，从前亦不良善，死则死矣，只一子年纪尚小，求公主保全！”

昨日董欣之死让刘傅母不安，她思来想去，为今之计，竟是向公主求救最为稳妥。

这在以前是绝无可能之事，但两日之间，大公主便已扭转了自己的处境，也扭转了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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