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夫哥罗德市档案馆里的灰尘,总会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半个小时里突然活过来。它们不再是无生命的颗粒,而变成某种介于灰烬与飞蛾之间的生物,窸窸窣窣地贴着天花板爬行,偶尔有一两粒失足坠落,在灯泡上方炸成无声的火花。守夜人谢尔盖曾经三次向上级打报告,要求更换这些一九三八年生产的钨丝灯泡,但每次报告都被索科洛夫同志用红色铅笔批注:"资源应优先配置给有产出的部门"。于是那些灯泡继续垂死挣扎,将档案馆底层走廊照出蛇蜕皮般的明暗条纹。
伊利亚·彼得罗维奇消失的第七天,一个如同浸透劣质墨水般阴郁的早晨,瓦西里·伊万诺维奇,这位档案馆里最不起眼的尘埃搬运工,端着那只坑洼遍布、印着褪色红星的老搪瓷茶缸,穿过迷宫般堆叠着历史尸骸的档案库。阳光——如果窗外那片铅灰色的混沌也能称之为阳光的话——透过高窗上厚厚的积垢,勉强挤进几缕,斜斜地打在石灰剥落的墙壁上。就在那时,他看见了自己的背叛。
不是来自人间的背叛在这里早已是档案纸页上风干的墨迹。背叛他的,是他自己的影子。那团依附于他脚后跟的黑色轮廓,在斑驳的墙面上,赫然多出了一只手!一只清晰的、不属于他身体的第三只手!它正以梦游般的迟缓,进行着与他右手完全相反的动作:当瓦西里那只因常年翻阅冰冷纸张而关节僵硬的手,正颤巍巍地将滚烫的茶水(天知道那玩意儿是否能真正温暖什么)举向自己干裂的嘴唇,墙上的那只幽灵之手,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优雅和决绝,缓缓地、坚定地伸向书架的最顶层——那里,一个落满灰尘、纸壳边缘已开始朽烂的档案盒上,猩红的墨水标注着“1937年特别专案”。那字迹如同凝固的血痂。
瓦西里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扼住的呜咽,茶缸里的褐色液体表面,毫无征兆地“咔啦”一声,瞬间凝结出蛛网般细密、惨白的冰纹!一股寒意,并非来自茶水,而是从骨髓深处、从脚底下的水泥地缝里钻出来,直冲天灵盖。他僵在原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像在数着通向断头台的台阶——一、二、三……足足七下,那沉重得如同铅锤敲击朽木的七下之后,他才敢猛地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墙壁上的影子已恢复了它应有的、卑微的常态,那只多余的手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墙皮上一道模糊的、类似手指划过的湿痕。
只是,当他低头看向茶缸,缸底沉着半枚不知来自何年何月的铜币。铜绿斑驳,边缘残破,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咬断。他用冰冷的手指捻起它,对着那昏昧的光线。铜币上,刻着一座巨大宫殿的轮廓,脚手架林立,却显然永远停留在了未完工的状态——那是苏维埃宫殿。铜币接触皮肤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铁锈、冻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集体性绝望的气息,直冲鼻腔。
索科洛夫同志的办公室,如同一个精心维护的冰棺,永恒地保持着零下三度的低温。瓦西里被传唤进去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他首先注意到的不是索科洛夫那张如同用冻猪肉雕琢出来的、毫无生气的脸,而是窗台上整齐排列的七个玻璃标本罐。罐子里盛满了某种清澈的、散发着微弱福尔马林气味的液体,每个罐子底部,都静静地漂浮着一枚领章:海军蓝的锚,边防绿的麦穗,内务部紫罗兰色的盾徽,契卡那刺目的猩红镰刀锤子……最新鲜的那个罐子里,一枚深蓝色的领章尚未完全沉底,那枚小小的星形纽扣还在液体中极其缓慢地旋转着,像一个被无形暗流裹挟的、迷失了方向的罗盘指针。
索科洛夫同志正用一把细长的不锈钢镊子,极其小心地将那枚深蓝领章从罐中夹出,仿佛在处置一件稀世珍宝。就在他翻转手腕的瞬间,瓦西里的目光捕捉到了他左手腕内侧——那里,皮肤上烙着一串深蓝色的数字刺青,排列方式古怪而熟悉,酷似档案馆地下二层那些因编码员精神崩溃或“意外”消失而被永远锁死、编目错误、无人敢碰的档案柜编号。那数字像一串冰冷的密码,刻在活人的血肉上。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索科洛夫的声音响起了,像一把钝刀在冰冻的肉块上来回刮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碴,“莫洛托夫同志在第三次全联盟档案工作者思想纯洁性大会上曾精辟地指出,档案工作者,是伟大革命机器上一颗颗微小却不可或缺的螺丝钉。”他放下镊子,领章落入一个铺着黑色天鹅绒的小盒里。他抬起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瓦西里,“但您知道吗,同志?一台真正高效的机器,它最核心的需求,并非仅仅是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他突然拉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没有文件,没有文具。整面抽屉,竟是一个微型的焚化炉膛!幽蓝色的火焰无声地跳跃着,正贪婪地舔舐、消化着一叠字迹模糊、纸张焦黄的审讯记录。火焰边缘,那些原本褪色、濒死的墨迹,在高温的舔舐下,竟诡异地鲜活、蠕动起来!瓦西里看得真切——那是一个个名字!它们在蓝色的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无声地张开嘴,最终拉伸、凝聚成一个个微小而清晰的、无声尖叫的形状!那无声的尖叫仿佛能穿透耳膜,直刺灵魂。火焰的光芒映在索科洛夫毫无波澜的脸上,像跳动的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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