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这条被无数诗篇赞颂的母亲河,当她流经到下诺夫哥罗德,却像一条令人嫌弃的、浸透工业油污的抹布,沉重地铺陈在城市脚下。灰蒙蒙的天空下,是林立的烟囱和那些方盒子般的赫鲁晓夫楼,仿佛上帝也厌倦了这片土地,随手丢了些什么东西在这里。空气粘稠,混合着未燃尽的劣质煤烟、融雪污水的腥气,以及一种更令人作呕的绝望——那是无数个“伊万·伊万诺维奇”们,在债务的重压下,从毛孔里渗出的恐惧与酸腐汗液蒸腾的气息。
伊万·伊万诺维奇·别洛佐罗夫被人潮裹挟着,塞进了那列开往“未来财富中心”工业区的电车。这哪里是电车?分明是地狱特制的沙丁鱼罐头。车门每一次艰难地呻吟着合拢,都伴随着一阵**挤压变形的闷响和几声压抑的痛呼。伊万的后背紧贴着冰冷滑腻的金属扶手,每一次车厢的晃动都让那冰冷的触感更深地嵌入他的脊椎。他的左侧肋骨被一个硕大的、棱角分明的公文包顶得生疼,公文包的主人,一个脸色蜡黄、眼袋浮肿如烂桃的男人,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跳动的股票曲线,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涨……快涨啊……”
伊万充血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旋转、放大,像一台失控的钻孔机:下个月那笔该死的“上进贷”利息,还差两千三百卢布。他的手指在裤兜里,隔着粗糙的布料,神经质地捻着、揉搓着那张催命符——一张印着“斯拉夫奋进信贷银行”烫金徽标的催缴通知单。纸片边缘已经起了毛,被汗水浸得发软,仿佛随时会在他指间化为黑色的泥沙。
“未来财富中心”巨大的、由廉价钢化玻璃和预制板拼凑而成的灰色建筑群,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一座座冰冷的墓碑。伊万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穿过同样死气沉沉、弥漫着机油味和焊锡烟雾的车间。工位像停尸间的小格子,惨白的隔板散发着消毒水和陈年油垢混合的怪味。他刚把磨损严重的工具包扔在油腻的图纸上,还没来得及坐下,一种异样的死寂感便像冰冷的潮水般从隔壁涌了过来。
邻座的谢尔盖·彼得罗维奇·索科洛夫,那个身高近两米、肩膀宽阔得像头西伯利亚熊、总在午休时念叨着要攒钱给刚学琴的小女儿斯维特兰娜买架“正宗红木音板”钢琴的壮实钳工,此刻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瘫倒在他的工位上。他那颗硕大的头颅歪在摊开的、布满了刺眼红叉的绩效考评表上,仿佛那劣质的纸张是唯一的枕头。一只肌肉虬结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隔板外,指间还松松地夹着半截没燃尽的“白海”牌香烟,烟灰簌簌地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他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孔空洞地望着头顶惨白的、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管,脸上凝固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疲惫和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努力理解那些红叉的含义。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角落里那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像个患了肺痨的老头,发出单调而贪婪的“咔哒……咔哒……嘶啦……”声,不知疲倦地吐着新的生产指令,或者,更可能是新的催命符。
这死寂被一阵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打破。主管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夫,一个肚子快撑破那件明显小了两号、腋下被汗水浸出深色地图的廉价涤纶西装的男人,小步快跑着冲了过来。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混合着显而易见的恼怒和一丝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恐慌。
“散开!都散开!看什么看!不用干活了?!”他尖利的声音像钝刀子划破玻璃,瞬间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他粗鲁地用肥胖的身体拨开几个下意识围拢过来的工人,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急躁。“叫保安!真他妈的晦气……影响效率!这个月的指标……”他一边嚷嚷着,一边掏出手机,手指在油腻的屏幕上笨拙地戳点,声音陡然压低,变得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穿行,“喂?人事部吗?索科洛夫……对,三车间的……嗯,死了,就在工位上……赶紧通知家属……唉,麻烦啊……”他的小眼睛扫过谢尔盖僵硬的尸体,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刚刚逝去的生命,更像在看一件需要处理的、会带来额外成本的麻烦物品。“……他这个月的‘上进贷’可还没还清呢,银行那边估计又得扯皮……”这后半句,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伊万冰凉的耳膜,钻进他早已被恐惧攥紧的心脏。
一股冰冷的酸水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灼烧着伊万的喉咙。他再也无法忍受这弥漫着死亡和冷漠的狭小空间,猛地转身,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走廊尽头那个永远散发着消毒水与陈年尿臊混合怪味的公共厕所。他反手插上最里面隔间那扇薄得像纸皮、摇摇欲坠的门栓,背靠着冰凉、布满可疑黄褐色污渍的隔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劣质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更深处传来的恶臭疯狂地涌入鼻腔,但他顾不上了,只想把谢尔盖那灰败绝望的脸和瓦西里那句如同恶魔低语的“上进贷还没还清”挤出脑海。冷汗浸透了他后背那件洗得发白、领口磨破的化纤衬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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