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浮生录 第四百四十七回：活过来

莫惟明差点吐了。

他绝对是疯了才相信这条龙的内部是“绝对安全”的。

像被巨兽含在颚间的蝼蚁，在森白穹隆下颠沛震荡。由万千白骨榫接而成的龙骸冲破地表，每一根嶙峋的肋条都在高频震颤，将巨兽之力转化为摧折五脏的共振。覆盖外部的骨鳞紧密咬合，与空气摩擦时内部也能听到刺耳的呼啸。

如果不是腾飞时莫恩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一定被惯性甩到了龙尾。当它在空中自如地翻转时，莫惟明更是觉得自己的胳膊要被扭掉了。这容器倒是坚不可摧，他听见自己骨骼发出与龙骸同频的细微崩裂声，只感到自己要四分五裂。这是超越船舶与飞鸟的残酷载具，每一次腾跃都在挑战重力法则——宛如困在永不停歇的浑天仪里。

当龙骸挣断最后一缕云的束缚，突破平流层的瞬间，稀薄空气中，他的耳道突然陷入深海般的死寂，紧接着鼓膜被狂暴的气流捶打震颤。眼角余光瞥见外界翻涌的云层正从裂缝渗入，凝成冰晶刺入皮肤。这具活棺椁既在保护又在摧毁他，就像母亲子宫孕育胎儿时也会带来绞痛的宫缩。

接着它便下坠，任由庞大的身躯自由落体，甚至以龙尾加速。骨头在风啸中奏出交响，空腔共鸣将每个音符放大成惊雷。莫惟明的太阳穴随着龙椎节律突跳，仿佛有铁匠在颅骨内锻打烧红的铆钉。而他的脊背正撞上凸起的骨结，差点让他呕出积蓄已久的胆汁。空腹了如此漫长到威胁健康的时间，他头一次开始庆幸胃里无物可吐。

濒死幻觉开始接管意识。他只是无尽地坠落，坠落。他脱力的手松开了龙骨，与巨龙的身躯一同维持下落的姿态。泛白的视线中，他仿佛看到眼眶外的候鸟突然羽翼僵直，化作冰雕坠向大地；看见自己的指甲盖正在剥离，像十片小小的银甲随风起舞；看见先前的冰晶融化，液体悬浮在空中，被震荡撕扯成诡异的虹膜状。

而后，巨龙驶向——或说坠至山体。确切地说是与山体相连的某个建筑。龙的眼眶忽然被砖石水泥遮蔽，周遭完全陷入黑暗。剧烈的震颤让他浑身发麻。他低下身慌乱地抓着骨柱，指尖抠进骨缝的瞬间，钙化物碎屑簌簌坠落。

这一切倒是发生得很快。不绝于耳的噪音竟在莫惟明可以接受的范围。碰撞产生的摧毁一切的声响，竟被坚实的骨甲隔绝在外。更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任何固体从龙的眼眶或是骨缝闯进来，兴许至少有灵力的屏障为窗。

但他还没来得及缓过神，他就从龙的眼眶中窥视到一种无痕却强烈的形变。他好像成了这条龙的一部分，一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阻力。惯性扒开了他的手，让他在倾斜四十五度的颅腔斜坡上翻滚。黑暗中，他拼了命地攥住周围一切能攥住的。似乎是向内突出的一段骨锥，至少能让他稳住自己。他尽量不去想自己刚才若稍有不慎，直接把身体撞上去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他发狠要把后槽牙咬碎，才面前遏制住喉头的酸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冲击，水的张力瞬间被打破，骤然炸开，潮湿气流裹挟着铁锈味灌入鼻腔，水珠如飞溅的珍珠四散溅落。巨大的力量带动着龙的身躯迅速下沉，骨骼与水的剧烈接触发出一种近似破裂的闷声。面前依然只有一望无际的漆黑。他感到无形的力量在拉扯自己的双腿，将自己整个人倒过来。所以他判断，也许现在龙正在迅速向下，而且环境是无光的深水。他仍然很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强大的力仍主宰着他。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这龙是怎么从山体进入水体的。

慢慢地，骨龙的沉降逐渐放缓。水流变得平静，所有的动静都变得模糊，只有水流中微弱的涟漪与波动，几乎没有了声音。黑暗深邃，仿佛时间本身也被吞噬在这无尽的寂静中，龙的眼眶在水的张力下变得愈发沉默。此刻的他，像是一颗沉入水底的石子，毫无动静，只剩下自己的沉默。

就在这深邃的黑暗中，忽然，一缕幽光从水底深处浮现。那光点微弱而渺远，仿佛一丝破碎的希望之光。那光并不强烈，却足够穿透这窒息般的压迫，渐渐唤起了他某种久违的清晰感。龙与人体内的每一寸骨骼，仿佛都被这幽光滋润，带来一种莫名的安宁。

在无声的深潭中，随着光芒的渐渐明亮。莫惟明终于能相对轻巧地抓住龙的某根肋骨。尽管他还是随着骨龙自由下落，身躯轻飘飘的，也像是被浸泡在水中一样摇曳。但至此，他已不再是风暴里断线的风筝，或是巨浪中无根的浮萍。

某种超越痛苦的明悟终于降临。

“你要杀了我吗。”

“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带过人，不会掌握力道。”莫恩抠了抠头，“你还能说出完整的话，应该没什么大事。”

“……你为什么，”莫惟明松开抓着龙骨的一只手，指向骨龙的巨齿间，“不能像对龙母一样，把我固定住？”

“母亲再脆弱，也能承受住这个载具的咬合。人类之躯就不好说了，我不想你冒险。”

“我现在，真的……像没事的样子吗……”

大约是光线太过昏暗，让莫恩看不出他的脸色。他嘴里发腥，犯苦，想吐口唾沫出来，又怕是一团半凝固的血。

“我尽力了。如果不是灵力编的网兜着你，我们上升时你就被扯碎了。”莫恩的态度实在不像道歉，“稍微忍耐一下吧，要不了多久就到了。”

“行。照这么说，我还该谢谢你。”

“不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

莫惟明将视线挪到巨龙如窗的眼眶之外。在张力的屏障之中，水膜在缝隙间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

他感觉自己在慢慢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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