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敬斋随笔 第120章 蛤蟆

当暮色如轻纱般缓缓笼罩荷塘时，那第一声蛙鸣，宛如一颗被投入静谧潭水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这声音仿佛是从青萍与紫菱的缝隙中艰难地挤出来一般，先是孤零零的一个单音，带着些许试探的意味，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尾音，就像一只刚刚学会振翅高飞的雏鸟，小心翼翼地展示着自己的存在。

然而，这第一声蛙鸣仿佛是一个信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蛙鸣如同一串被解开的珍珠项链，从菖蒲根下、芦苇荡里纷纷应和起来。它们的声音清脆而悠扬，如同谁突然撒开了一把碎玉，这些碎玉在空气中碰撞、跳跃，发出悦耳的声响，将满池的暮色都撞得微微摇晃。

我总在这样的时刻想起老屋后的洼地。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黑泥，雨季时会积成浅浅的水洼，水面漂着碎草与柳絮，水底却藏着整个夏天的秘密。某个午后，我蹲在泥岸边看蝌蚪，它们墨色的身影在浅水里聚成流动的云，尾尖扫过青苔时，水面便泛起细微波纹。忽然有只蛤蟆从石缝里蹦出来，背甲上的疙瘩沾着湿泥，眼睛鼓鼓地瞪着我，前爪却小心翼翼地扒拉着一只红虫。那瞬间的对视让我怔住——它的瞳孔像粒黑曜石，映着天光云影，也映着我这个好奇的闯入者。

蛤蟆是泥沼里的隐士。它们不像青蛙那样偏爱碧绿的荷叶，总爱躲在朽木下或乱草堆里，只在黄昏时才出来活动。有次我在野塘边遇见一只老蛤蟆，它蹲在半浸在水里的断枝上，背甲被岁月磨得发亮，纹路间积着些许淤泥。水面上漂着落花，它却视而不见，只是静静地望着远处的稻田，仿佛在聆听风里传来的谷穗拔节声。我放轻脚步靠近，它却忽然跃进水中，只留下一圈涟漪和几片被惊散的浮萍。后来才知道，这沉默的生灵原是稻田的守护者，那些在月光下穿梭于稻秆间的身影，正用舌头编织着抵御虫害的网。

记得那年夏天格外多雨，老屋后的洼地成了一片泽国。夜里躺在床上，总能听见窗外的蛙鸣如鼓，那声音层层叠叠，像是无数个小鼓手在敲击着天地间的琴键。有天清晨，我打着伞去洼地边，看见水面上浮动着许多蛤蟆，它们有的趴在荷叶上，有的悬浮在水草间，背上的水珠在晨光里闪闪发亮。忽然有只蛤蟆起跳，它的后肢蹬开水面时，溅起的水花竟在半空划出一道彩虹。那一刻，我忽然懂得，这泥沼里的生灵原是天生的诗人，它们用跳跃的轨迹和鸣唱的韵律，在潮湿的大地上书写着关于生命的十四行诗。

秋日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微风轻拂着大地，洼地里的水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干涸。蛤蟆们感受到了季节的变化，它们知道冬天即将来临，于是开始为越冬做准备。

我曾经在挖开的土洞里见过这些蛤蟆。它们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紧地贴着洞壁，仿佛这样可以抵御外界的寒冷。它们的皮肤变得干燥而粗糙，与潮湿的洞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它们无关。

那些曾经在雨夜中高歌的喉咙，此刻也都沉默了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它们静静地等待着春汛的到来，等待着大地再次被雨水滋润，等待着池塘重新充满生机。

有一次，我不小心惊扰了一只正在冬眠的蛤蟆。它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对小小的瞳孔里没有丝毫的惊恐，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平静。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打扰，对于外界的变化也不再感到惊讶。

我轻轻地将土填回洞里，生怕再次打扰到它的安宁。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这沉默的蛰伏其实是生命的另一种歌唱。当寒风掠过荒原，当雪花飘落大地，蛤蟆们在黑暗中默默地积蓄着力量。它们用这种方式度过漫长的冬季，等待着某个春雨初霁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时，它们会再次跃入池塘，用欢快的歌声把沉睡的春天唤醒。

如今老屋后的洼地早已被填平，建起了整齐的楼房。但每到夏夜，我总会在梦中回到那片泥沼。梦里的蛤蟆们在月光下跳跃，它们的背甲反射着银辉，像无数枚移动的星辰。有时我会看见那只老蛤蟆，它蹲在记忆的断枝上，望着远处模糊的稻田，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鸣叫。那声音穿过岁月的河流，在我心底激起圈圈涟漪，让我想起泥沼里的晨露、稻花的香气，以及那些在潮湿的泥土里默默守护着季节的歌者。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泥沼里的蛤蟆。在生活的洼地中，我们曾像蝌蚪般茫然游走，也曾在风雨中振翅高歌。有时我们躲在暗处，被现实的泥垢覆盖，以为自己被世界遗忘；但当晨光刺破阴霾时，我们依然会跃入水中，用湿润的皮肤感受阳光的温度，用嘶哑的喉咙唱出对生命的礼赞。就像那些在泥沼中世代繁衍的生灵，我们在蛰伏与跳跃之间，在沉默与歌唱之际，书写着属于自己的生命诗篇。

暮色如轻纱般缓缓地笼罩了城市的高楼大厦，窗外的空调外机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滴水声，仿佛是时间流逝的滴答声。我静静地坐在窗前，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一般，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片已经消失的洼地。

那片洼地，曾经是我童年的乐园。那里有茂密的草丛，有清澈的小溪，还有各种在泥沼里歌唱的生灵。青蛙、蟋蟀、蝉，它们用独特的歌声交织成一首大自然的交响曲，让我陶醉其中。

这些泥沼里的生灵，它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它们教会我，真正的歌者从不惧怕泥泞，因为每一次跳跃都是对大地的亲吻，每一声鸣叫都是对生命的热爱。它们在泥沼中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用歌声传递着对生活的热情和对世界的赞美。

当我们在生活的泥沼中跋涉时，我们常常会感到疲惫和无助。但是，我们不妨学学这些泥沼歌者，把生活中的困难和挫折看作是成长的勋章。就像它们在泥沼中跳跃时，身上沾满的淤泥反而成为了它们独特的标志一样，我们也可以将生活中的褶皱里的淤泥化作自己的勋章，展现出我们坚韧不拔的精神。

让我们像这些泥沼歌者一样，用鼓噪的喉咙唱出星辰，在潮湿的岁月里，做一个永远向着晨光跳跃的诗人。无论生活带给我们多少泥泞和黑暗，我们都要保持对生命的热爱和对未来的希望，用歌声和诗意去照亮前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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