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贞的墨锭在砚台里划出涩滞的声响。他瞥见师父放在桌角的伤药,油纸包上的字迹被水汽洇得模糊,依稀能认出是 “林小婉” 三个字 —— 定是师妹趁师父不注意时偷偷换的新药。还阳草的清香从药篓里漫出来,混着烛油的味道,在空气中酿成种奇异的气息,让他想起每次随师父出诊时,药箱里总会有的味道。
苏瑶将摊开的医书合上,封面的 “神农” 二字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她起身时扶了把桌沿,林小婉眼尖地看见师父袖口滑落的瞬间,手腕上缠着的纱布渗出点暗红。“今夜好生歇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明日山路湿滑,需得养足精神。”
夜风突然掀起窗帘,烛火猛地窜高,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老长。张思贞望着师父离去的背影,看见她道袍下摆沾着的草籽 —— 那是西峰特有的龙须草种子,只有在攀爬陡峭崖壁时才会沾上。林小婉悄悄将师父忘在案上的伤药揣进袖袋,药包的棱角硌着掌心,让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时,师父也是这样整夜守在床边,药包始终攥在手里。
苏瑶的布鞋踩在结霜的石板路上,发出细碎的 “咯吱” 声,像春蚕啃食桑叶。山雾漫过脚踝,带着清晨特有的凉意,钻进她袖口的棉布套 —— 那是林小婉昨夜灯下缝的,针脚细密得像蛛网,里头还垫了层晒干的艾草,此刻正散着淡淡的暖香。
药篓在背后轻轻晃动,张思贞打的采药钩撞在竹壁上,发出闷响。她摸了摸钩头的树胶,指尖触到些微黏性 —— 那孩子定是守在灶房熬了半宿,用松脂混着桐油特制的防滑剂,此刻在晨雾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路过三清殿时,檐角的铜铃突然轻响,惊得她抬头,却见殿顶的琉璃瓦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沉在水底的碎玉。
厢房的窗纸上透出微光,比往日早了近一个时辰。苏瑶放轻脚步,听见林小婉压低的声音:“这味‘七叶莲’的药性,师父说要配着晨露服用才有效...” 紧接着是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混着张思贞研墨的动静,墨锭磨过砚台的声响,在寂静的晨雾里格外清晰。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这两个孩子刚上山时的模样。林小婉背着半篓野果闯进来,辫子上还缠着苍耳;张思贞则捧着本翻烂的《脉经》,手指在书页上抠出深深的指痕。那时她总在寅时被他们的争执声吵醒 —— 一个说按古法该用炭火煎药,一个坚持新药需得活水慢熬。
石板路渐渐变成泥土小径,晨雾里浮出几株半开的野菊。苏瑶的右肩突然发麻,她伸手按在旧伤处,指尖触到道袍下微微凸起的疤痕。那是十年前在崖壁上留下的,当时为了采株 “血竭草” 救山下的产妇,她整条胳膊都被岩石磨得血肉模糊。师父用金疮药给她包扎时,叹息声比药味还苦:“你这性子,迟早要栽在这崖壁上。”
前方的岔路口立着块界碑,被晨雾浸得发黑。左边通往西峰的还阳草生长处,右边是金脉草常生的阴坡。苏瑶望着左边的路,雾里仿佛浮出苏瑶悬空的身影,绛红色的还阳草在她手中晃动,像团不肯熄灭的火苗。她忽然转身,踏上右边的小径 —— 昨夜翻看医案时发现,李大户的儿子除了需要还阳草,还得配着金脉草的晨露做药引。
药篓里的采药钩又晃了晃,张思贞缠的棉布握柄暖得像揣了个小炭炉。苏瑶想起那孩子昨夜通红的眼睛,他定是没睡,在铁匠铺里守着钩子淬火,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烫痕 —— 就像当年的自己,总在师父的药炉前守到天明,看药汁从浑浊熬到清亮。
厢房的灯光还亮着,透过晨雾望去,像颗悬在枝头的星子。苏瑶听见林小婉在背《本草》:“金脉草,味甘性平,生于阴崖,晨露凝其精...” 声音里带着困倦,却字字清晰。她忽然笑了,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是这样在师父窗下背书,总被他用戒尺敲着额头说:“背得再熟,不如认得真切。”
前方的崖壁渐渐显露出轮廓,湿漉漉的岩石上挂着些未散的晨露。苏瑶从药篓里取出采药钩,钩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她试了试崖边的野藤,指尖触到些微湿润 —— 是刚凝结的露水,顺着藤条往下滴,在她手背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晨雾开始散了。苏瑶望着崖壁上簇生的金脉草,叶片锯齿间果然凝着露珠,在初升的朝阳下像撒了把碎银。她想起师父临终前,躺在病榻上还在说:“医者的心,要像这晨露,既得清透,又得懂得落在实处。”
采药钩稳稳地钩住岩缝,苏瑶的身影渐渐隐入崖壁的阴影里。她背后的药篓轻轻晃动,里头的还阳草与新采的金脉草气息交织,在晨雾里酿成种奇异的香。山脚下的厢房里,林小婉正指着医书对张思贞说:“你看,师父画的金脉草图谱,叶尖总带着点朱砂红 —— 定是她采的时候,指尖的血滴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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