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的救援,如同一架永不停歇的沉重水车,在苦难的深渊里艰难转动。日头升了又落,星光暗了又明,临时医疗区内,灯火从未真正熄灭。药气、汗味、血腥、以及若有若无的腐殖气息,混合成一股沉重而独特的“灾味”,浸透了每一寸空气,也浸染着每一个在此奋战的身影。
小桂制定的轮休章程,白纸黑字贴在药棚的柱子上,清晰明了。然,在那些被病痛扭曲的面容、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呻吟、以及将士们血肉模糊的伤口面前,这纸章程,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老大夫孙济仁,须发早已被汗水和尘土黏结成缕,眼窝深陷如枯井,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他枯瘦的手指,依旧稳如磐石地捻动着银针,为一个被塌方压碎了肋骨的士兵施针止痛。学徒劝他:“师傅,您已当值六个时辰,该歇息了!”老人头也不抬,声音嘶哑如破锣:“这娃子的气若断了,针便白费了!再等等……再等等就好……”话音未落,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忙用手撑住摇摇欲坠的诊台。
年轻的女医官柳叶儿,原本清亮的眸子此刻布满红丝,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雾。她正跪在泥地上,为一个被木刺扎穿了脚板的孩童清理伤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让她心如刀绞,动作却愈发轻柔。轮休的号令已响过两遍,她却置若罔闻,直到用最后一根丝线缝合好伤口,敷上药膏,才长长吁了口气。想站起来,双腿却麻木得不听使唤,只得用沾满血污的双手撑着冰冷的泥地,一点点挪动僵硬的身体。
更有甚者,负责清洗绷带和器具的粗使仆妇王嬷嬷,年近六旬,腰背佝偻如虾。本该轮换休息的她,却蹲在冰冷的溪水边,用早已冻得通红发僵的双手,奋力搓洗着堆积如山的血污布条。寒风吹过,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冻得浑身筛糠般颤抖,却依旧咬着牙,一遍遍将布条浸入刺骨的溪水中。
小桂巡视各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又沉又痛。她看到孙济仁撑住诊台时指尖的颤抖;看到柳叶儿挪动身体时那无法掩饰的虚脱;看到王嬷嬷在寒风中那抑制不住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战栗。更看到那些本该休息的人,眼底深处那强撑的、如同燃尽的灰烬般黯淡的光芒。
“这样下去不行!” 她低声对身旁同样满身疲惫、眼带血丝的莫珺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救人如救火,可若救火者自身先焚为灰烬,又有何用?弦绷得太紧,终有崩断之时!他们这是在用命填坑!”
莫珺看着妻子眼中那混杂着痛惜与决绝的光芒,沉重地点头。他深知小桂的性情,更明白这些医者同袍的倔强。寻常的劝慰、命令,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无力。
一个念头,在小桂疲惫却异常清醒的脑海中迅速成型——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她不动声色地召集了下一批本该轮休却仍在各自岗位“磨蹭”的医者,以“商讨重伤患后续方案”为由,将他们引至一处刚刚清理出来、相对僻静、铺着厚厚干草和旧床单的休憩帐篷。帐篷内点着微弱的油灯,空气中弥漫着干草和驱虫药粉(艾草、雄黄混合)的独特气息。
“诸位连日辛苦,”小桂的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疲惫,“有几处重症,需集思广益……”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小囊中,拈出一小撮近乎无色无味的粉末。借着转身走向角落水桶舀水的动作,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
那细如尘埃的粉末,无声无息地飘散在帐篷内凝滞的空气中,混合着淡淡的药草味,被众人无意识地吸入肺腑。此乃子璐秘传的“安魂散”,药性温和却绵长,专用于安抚惊厥、舒缓心神,量大则能致人沉眠。
起初,众人尚在强打精神,低声讨论着病案。孙济仁还在捻着胡须沉吟:“那断骨之伤,夹板固定需再……”话音未落,眼皮却如坠千斤巨石,越来越沉。柳叶儿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暖意自四肢百骸升起,将连日积攒的冰冷疲惫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沉沦的、棉花般的松软感,眼前的灯火和人影开始模糊、旋转……
“……奇怪……怎地如此困倦……”有人嘟囔着,声音越来越低。
不过盏茶功夫,帐篷内的交谈声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沉重而均匀的呼吸声。孙济仁倚着帐篷壁,头已歪向一侧,发出轻微的鼾声;柳叶儿伏在简易的木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睡颜沉静;王嬷嬷则直接蜷缩在干草堆里,布满老茧的手还无意识地抓着半截未洗的绷带,人却已陷入深沉的梦乡。
小桂与莫珺相视一眼,眼中没有计谋得逞的快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沉重与怜惜。夫妻二人如同最沉默的搬运工,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筋疲力尽的同袍一一放平,调整姿势,尽可能让他们在简陋的地铺上躺得舒适些。莫珺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盖在衣衫单薄的王嬷嬷身上;小桂则细心地为柳叶儿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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