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吴太夫人宴请曹三公子的席面又干净又清雅。到场只有吴太夫人和孙权这母子,还有曹植。
这既如曹植预先所期盼的那样:他根本不会见到镇江老辕的身影;即便见到了,他和袁夫人之间,也会讲究宾主礼仪,讲究男女之别。
但吴太夫人在席面上那番话说得好:
“贤侄为何如此见外?你我两家本为姻亲。我那堂孙女乃是贤侄弟媳;你家两位堂妹,一个嫁与我侄儿孙皎,一个嫁入张纮家,可谓亲上加亲。
“知道贤侄此来江东只想散心,看风景,观人情,我老太婆不忍心打扰。但我们两家却不能如此见外!
“贤侄是公子出身,哪受过什么委屈?在那驿站里住着,吃穿住行可还方便?若是不嫌弃,府里前院还有几间空屋,你和随从搬来住着便是。你若成日无聊,与仲谋去打猎、视察郡县,一样能体察民情;若不喜别人叨扰,在院中读书习字,也尽可随意。”
说起做人情,吴太夫人比儿子孙权还要老道。
吴太夫人能不知道眼前这位世家公子的身份特殊吗?
能不知道这曹三公子历来人前人后,从不掩饰对镇江老辕的欣赏与崇拜吗?
能不知道儿子孙权面临的局势,刘备难缠,曹操强势,孙权与曹操之间关系复杂吗?
但吴太夫人面对曹操这位才华横溢,却终究被放弃做继承人的三儿子曹植,态度那般慈爱,就像婶娘在叮嘱侄儿:“贤侄大老远来我江东一趟,老身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却定能保贤侄玩得尽兴、住得舒心……”
吴太夫人这般热情,作为儿子的孙权哪能完全不懂?
孙权清楚,这曹植纵然已是被曹操放弃的继承人,但终究是曹操的亲儿子、亲骨血,曹操心里终究疼惜得紧。
孙权对曹植多一分和颜悦色,简直比亲手将蜜水喂到曹操嘴边,还能让曹操舒心。
于是孙权也打起了官腔:“我这里也正要给三公子下拜帖,邀请公子出城打猎,与我一同视察出海航船的建造。”
孙权和老母亲都是精明人,可曹植还是那般单纯。
母子俩一番客气话下来,曹植已经诚恳得不得了:“自从去年发妻遭难,曹植便心灰意冷,无心世事,不过成日虚度光景而已。
“这几个月走北至南,见到许多不一样的风景,见到那些饱受苦难却仍未放弃生活、仍在追逐美好希望的平常百姓,心中忽有所感。
“我此生此世都将远离朝堂,人生抱负怕是难以再实现,但曹植并非低贱卑劣之人。既然来了江东,为何不敢大大方方拜见孙将军和夫人?
“实在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世人都知道曹植倾慕镇江老辕之才华,孙将军胸怀大度,不以曹植小人觊觎之心加以驱逐;太夫人胸怀慈爱,将曹植视若子侄,亲切对待。但曹植终究怕这世人众口铄金,污了镇江老辕的名声。”
曹植表示他不能住进将军府来,住在秦淮河边的驿站就好。
曹植已经在孙权母子跟前实实在在地交代:他对镇江老辕的崇拜始终未变,之所以小心谨慎,实在是想保护镇江老辕的羽毛,不愿世人将镇江老辕,也就是孙权之妻袁夫人 ,污秽化。
吴太夫人听着曹植这番剖白,久经世事的眼底泛起一层暖意。
她放下茶盏,轻轻拍了拍曹植的手背,慈爱极了:“贤侄这般耿直心肠,倒让老身想起了仲谋的大哥和三弟,一腔热忱,平时在人前没少吃亏吧。你一个外人,也要护着我儿媳妇的名声,这份情谊比什么都金贵,老身母子怎能不明白?”
曹植也被吴太夫人说得一阵感动,几乎要哭出来。
吴太夫望着曹植眉宇间的郁结,叹道:“大家族里兄弟之间,有纷争必然难免。你也别看我这二儿子如今稳重老沉的模样,他坐上这个位置之前比你还淘气,连现在也常常被那些老臣唠叨教训。你不如你家哥哥得父亲倚重,你家哥哥未必能过得比你舒心!
“听老身的,这驿站哪有家里舒心?你母亲怕是常常为你担心抹泪!今日起,老身要认你做义子,你便在府里住下!”
曹植正要狠命推辞。
吴太夫人拉着他的手便不肯放:“你年纪轻轻,总不能一直孤身一人。发妻的事虽难,但日子总要往前过。老身知道你心里苦,这事交给老身!我那二儿媳妇最有眼光,让她帮你挑,再寻个知冷知热、配得上你才情的好姑娘,让你漂泊的心安定下来。”
说得多好,多透彻的人生呐。
亲爹要杀他的发妻,亲爹对头孙权的母亲却要鼓励他重试生活的信心。
曹植红着眼眶,磕头拜母。
孙权在一旁看着,直佩服老母亲的手段实在高明。从此以后,孙权成了曹三公子的义兄,袁绮儿便是曹三公子的嫂子,还要再帮这三公子配桩婚事,不什么问题就解决了嘛。
又堵了乱七八糟众人之浮夸议论,还又拉近了和曹操的关系。
就问,千里之外的曹操欢不欢喜?
孙权也是笑:“母亲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子建,往后你便是我江东的亲人,不必再这般见外。”
曹植望着吴太夫人慈爱的目光,又看了看孙权温和的神色,心中那点拘谨与顾虑渐渐化开。
他再次起身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哽咽:“多谢义母,多谢孙将军…… 曹植何德何能,得蒙这般厚爱。”
袁绮绮还在自己院子里和丁香栀子踢毽子,等登儿下早课,已有下人传来那边宴上的情形。
袁绮绮踢毽子的脚停在半空,也是愣了一时才想明白孙权这对母子的意思。
“太夫人这手,真是妥帖。”
哎,也是她自己庸人自扰,怕担心曹植的身份会给她引来非议,怕那些 “倾慕镇江老辕” 的传言扰了她心中的民生新政。
“如今认作义子,成了 “自家人”,母子、兄长、嫂子的名分一立,还能起什么捕风捉影的议论么?连孙权心里那点微妙的芥蒂,想来也烟消云散了。”
袁绮绮已经交代下去,请人打扫前院东边角落的三间屋子,搬几件家具和摆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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