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时分,霜气浓重。紫禁城还在深沉的墨色里沉睡,唯有尚书房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几个端坐执笔的小小身影。弘晖一身宝蓝色棉袍,背脊挺得笔直如松,正悬腕在宣纸上落笔。墨迹浓黑遒劲,力透纸背,一行行馆阁体方正端严,竟已隐隐透出乃父胤禛那冷硬如铁的笔锋神韵,他写的是《论语·为政》篇,字字如刻。
他身侧稍矮些的位置,宁楚克也穿着同色的袍子,头发却精巧地梳成了小两把头,簪着两朵细小的绒花。她没写字,正捧着一卷《资治通鉴》,朗声诵读《汉武平准均输》一节。十岁少女的声音清越透亮,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在肃穆的书房里格外动听。她读得投入,眉眼灵动,读到“富商大贾无所牟大利,则反本”时,乌溜溜的眼珠还机灵地转了转。
侍讲学士顾八代,这位须发半白的老翰林,端坐于上首,手里捻着几根山羊胡须,微微颔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赞许。窗外,天色已由浓墨转作蟹壳青,第一缕晨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斜地投射在窗棂上。
就在这时,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股深秋清晨特有的、带着霜气的凛冽寒意猛地涌入,冲淡了室内浓郁的墨香。顾八代最先察觉,抬眼望去,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慌忙离座起身,便要撩袍下拜。
一只枯瘦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手轻轻一抬,止住了他的动作。康熙帝一身石青色团龙常服,肩上还带着外面清冽的寒意,悄无声息地立在门边,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书房。梁九功如同影子般垂手侍立在他身后半步。
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气惊动,诵读声与书写声都戛然而止。弘晖立刻搁笔,宁楚克也合上了书卷,两人迅速离座,与书房内其他几个年幼的皇子动作整齐划一。
“孙儿弘晖/宁楚克,给皇玛法请安。”
“奴才顾八代叩见皇上,皇上万岁。”
几个稚嫩和苍老的声音同时响起,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
康熙的目光并未在其他人身上过多停留,径直落在弘晖和宁楚克身上。他缓步上前,步履沉稳,走到弘晖的书案前。案上摊开的正是弘晖方才默写的《为政》篇,墨迹尚未干透。康熙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拂过那刚劲挺拔、力透纸背的字迹,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墨痕微微的凸起。
“嗯,”康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赞许,目光落在“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那几行字上,“笔力见筋骨了。顾师傅教得好,自己肯下苦功,也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弘晖垂首,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沉稳,耳根却微微泛红:“谢皇玛法嘉勉。孙儿不敢懈怠。”
康熙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宁楚克:“方才读的什么?”
宁楚克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脆声回道:“回皇玛法的话,孙儿在读《平准均输》。顾师傅说,桑弘羊此法虽敛财于国,却也平抑了物价,让奸商不能囤积居奇,利国利民呢!”
“哦?利国利民?”康熙眉峰微挑,带着一丝考较的意味,“那依你看,此法是好是坏?可有弊端?”
宁楚克乌溜溜的眼珠灵活地转了转,小嘴叭叭地便说了出来:“孙儿觉得,法子是好的!就像……就像咱们府里的大厨房,米面菜蔬都由采买统一买来,再分给各处小厨房,价钱就稳当,不会今天贵明天贱的,下人也不怕被克扣。可书上说,时间久了,那些管事的胥吏也可能贪墨,或者仗着官家身份强买强卖,反倒扰了市集,成了新的祸患。所以,好法子也得有好人看着才行!”她声音清脆,比喻虽稚嫩,道理却点得明白。
康熙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他看向顾八代:“小丫头见识倒不差,是你点拨的?”
顾八代连忙躬身:“回皇上,奴才只是粗解文义。宁楚克格格天资聪颖,常能举一反三,联系日常所见,此解乃格格自悟。”
康熙的目光再次回到两个孙儿身上。十岁的弘晖,身姿挺拔如小松,眉宇间那份远超年龄的沉静与专注,像极了胤禛年少时的影子,却又似乎少了些胤禛骨子里那份孤峭的寒芒,多了几分温润的底气。而宁楚克,那份灵动与敏锐,亦非寻常闺阁所有。他看着弘晖笔下那力透纸背的字,听着宁楚克清脆却有条理的话语,一种奇异的感觉悄然升腾,这雍亲王府的根苗,竟比所有儿子抽枝时都更挺拔茁壮,带着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沉稳而充满韧性的生机。
“好,好。”康熙缓缓点头,这两个字比方才更加沉凝,带着一种审视后的认可。他枯瘦的手指在弘晖的课业上又轻轻点了点,目光扫过两个孩子,“功课不可懈怠,更需明理。顾卿,”他转向侍讲学士,“好生教导。”
“奴才遵旨,定当竭尽全力!”顾八代深深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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