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车马在暮色四合时碾过雍亲王府门前的青石板。灯笼逐渐亮起,将府邸轮廓勾勒得沉静而安稳。胤禛扶着筱悠下车,石青袍角沾着深秋的夜露。刘嬷嬷带着几个稳重的仆妇早已候在影壁前,见主子们回来,无声地福身行礼,随即利落地引着乳母将熟睡的小阿哥们抱向正院暖阁。宁楚克和弘晖也由各自的嬷嬷领着下去安置,王府如同精密的仪仗,在夜色中无声运转起来。
“爷,福晋,灶上煨着参鸡汤,可要用些?”苏培盛垂手上前。
“不必。”胤禛声音里带着长途归来的沉凝,目光扫过筱悠略显倦怠的眉眼,“伺候福晋歇下。”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驱散了外头的寒气。筱悠由丫鬟伺候着卸了钗环,换上柔软的寝衣,靠在引枕上,长长舒了口气。灵泉的气息在四肢百骸无声流转,熨帖着车马劳顿的酸乏。胤禛并未立刻更衣,只坐在炕沿,指节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炕几上轻叩。窗外是沉沉夜色,毓庆宫那位已卒太子的影子,连同乾清宫那声沉甸甸的朕看着你,无声地压在寂静里。
“王爷,”筱悠的声音轻柔地打破沉寂,琉璃般的眸子映着烛光,“太子二哥那边,皇阿玛既未真动怒,便是默许了他这出撒娇。只是这卒字悬着,终究不妥。”
胤禛叩击的手指顿住,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冷峭:“由他闹。皇阿玛要的,不过是个安分守己、不添乱的卒。” 他抬眼,目光沉沉落在筱悠脸上,“眼下要紧的,是江南的尾巴。霓裳阁的线头,要收干净。”
“小丫午后递了信,”筱悠从枕边摸出一封素笺,“铺子重开,生意反倒更盛。那批江南云锦的来历,瑞锦祥的东家亲自登门赔罪,说是底下管事贪利,勾结了织造局一个不入流的库吏,私挪了几批料子出来。人已捆了,连同账目、路引、涉事库吏画押的供状,一并送去了顺天府。”
胤禛接过素笺,只扫了一眼便搁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推得干净。一个库吏,几匹料子,就想把水搅浑?”他看向筱悠,“告诉小丫,供状收好,铺子照常开。顺天府那边,不必再递话。”
“王爷的意思是……”
“饵放出去了,总要看看,还能钓上什么。”胤禛的声音冷硬如铁。
毓庆宫。夜色浓稠如墨,将这座曾经煊赫的东宫浸透。殿内只点了几盏昏黄的牛油灯,药味混合着陈年熏香的沉滞气息,挥之不去。太子胤礽裹着一床厚重的锦被,半死不活地歪在临窗的暖炕上。他没穿外袍,只一件皱巴巴的杏黄里衣,领口松散,露出嶙峋的锁骨。脸色在昏灯下泛着不健康的青白,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黑,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透着一股被案牍彻底榨干的颓丧。
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捧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跪在炕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太、太子爷,该、该用药了。”
胤礽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点气若游丝、带着浓重鼻音的哼唧:“端走,孤不喝。”声音虚浮飘忽,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
“太子爷!”小太监都快哭了,“您这风寒都拖了两日了,再不喝药……”
“风寒?”胤礽猛地睁开眼,那眼神却没什么焦距,空洞地瞪着承尘上繁复的藻井,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全世界辜负的悲愤,“孤这是心病!是累的!是憋屈的!是让那一座座折子山给压出来的!”他激动地挥舞了一下手臂,带得锦被滑落,露出瘦削的肩膀,随即又像是耗尽了力气,颓然跌回靠枕上,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
“太子爷息怒!太子爷保重啊!”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药碗差点打翻。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声高亢的通报:“万岁爷驾到!”
炕上的胤礽浑身一僵,咳嗽声戛然而止。那双空洞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闭上,眉头死死拧成疙瘩,脸上痛苦之色更浓,嘴里发出更加痛苦虚弱的呻吟:“呃!疼,心口闷得慌。”
厚重的殿门被推开,康熙裹着一身深秋的寒意大步走了进来,身后只跟着梁九功。明黄的常服在昏灯下显得有些沉暗,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电,瞬间就锁定了炕上那个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哼哼唧唧的身影。
“怎么回事?”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常的威压,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捧药的小太监扑通跪倒,头磕得砰砰响:“回、回万岁爷!太子爷,太子爷他风寒入体,又、又忧思过甚,已经,已经两日水米未进了!”
康熙几步走到炕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胤礽。胤礽似乎被他的脚步声惊动,极其艰难地、慢动作般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双布满血丝、泫然欲泣的眼睛。那眼神浑浊迷茫,仿佛花了很大力气才辨认出眼前的人是谁。
“皇阿玛?”胤礽的声音又轻又飘,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难以置信的虚弱,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行礼,手臂却软绵绵地抬不起来,只徒劳地在锦被上抓挠了两下,“儿臣,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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