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通往后罩房的穿堂空地上,宁楚克小小的身影绷得笔直,像一株努力拔节的小树。杏子黄的新袄衬得她小脸愈发白皙,额角那只赤金红宝的蝴蝶随着她每一次微不可察的调整而轻颤。她努力平视前方虚空的一点,小嘴紧抿,双手僵硬地交叠在左腹,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收颌!眼观鼻,鼻观心!气息下沉,不可浮于喉!”崔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石坠地,清晰冷硬地砸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她一身深褐色宫装,背脊挺直,站在宁楚克身侧三步远,目光锐利如尺,丈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偏差。“格格,您的右肩又比左肩高出半分!沉下去!”
宁楚克的小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挺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琉璃般的眼睛偷偷向月洞门方向瞟去,期盼着额娘的身影再次出现解围。
“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崔嬷嬷的声音立刻截断了她的念想。
宁楚克小嘴一瘪,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得重新绷紧小身板,努力回忆着那些繁琐到令人头疼的要领。她不明白,为什么站直了还不能喘大气?为什么手放好了还要藏起手指头?这比背《药性赋》难多了!
就在宁楚克与无形的规矩较劲时,正院书房里,气氛是另一种沉静。
胤禛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份摊开的庄务细目。弘晖垂手肃立在一旁,小脸绷得紧紧的,带着超越年龄的认真,目光却清亮有神。
“阿玛,”弘晖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紧张,但吐字清晰,“儿子昨日核对李家庄子的秋粮入库细目,发现其亩产报数为两石三斗,较往年高出近两成。儿子查了前三年账册,”他顿了顿,流畅地报出几个年份和具体数字,“记得此地往年亩产皆在一石九斗上下浮动,今年雨水并无异常丰沛,庄头也未提及新垦良田。故儿子在此处画了圈,不解其丰产缘由,恐有虚报之嫌。”他伸手指向胤禛手中册子上的一处朱笔小圈。
胤禛的目光落在那个圈上,又扫过弘晖清瘦却挺直的小身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赞许。他没有立刻回答,只问:“另一处呢?”
弘晖精神一振,立刻指向另一页:“此处是王庄头报的粮仓损耗,比往年定例高了一分半。儿子记得阿玛曾教导,仓储损耗多因虫鼠霉变,当有迹可循。王庄头只笼统报了总数,未列明细缘由。往年惯例损耗皆在三分以内,此次陡然增至四分半,儿子觉得突兀,故亦存疑。”他条理清晰,将疑点、依据、往年惯例记得分毫不差。
胤禛放下册子,指关节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一叩,声音低沉平稳:“李家庄子毗邻官道,今秋朝廷征发民夫修整驿路,其庄上壮丁多被抽调,劳力不足,何来丰产?必是庄头见劳力短缺,恐收成不足受责,故虚报以充数。此其一。”他目光转向第二个疑点,“至于王庄头,其上报损耗之日,恰逢其侄儿新娶,耗资颇巨。这多出的一分半损耗,十之**入了他的私囊,以补亏空。”
弘晖听得眼睛发亮,小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愤然的神情:“原来如此!儿子明白了!阿玛英明!”他随即又有些懊恼地低下头,“是儿子思虑不周,未能想到这些关节。”
“你能看出数字有异,记得往年成例,已属不易。”胤禛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几分冷硬,“人心鬼蜮,非账册数字可尽显。日后遇事,多看、多问、多想其背后关联。下去吧。”
“是!儿子谨记阿玛教诲!”弘晖如蒙大赦,又带着巨大的满足感,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书案后父亲沉静的侧影,小胸脯挺得更直了些。
书房门轻轻合拢。胤禛的目光落在窗外庭院里,宁楚克依旧在崔嬷嬷的雕琢下努力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小脸憋得通红。他收回目光,提笔在弘晖圈出的两处旁边,用朱笔批下几行简短的指示。
正院上房内,气氛平和。刘嬷嬷正低声向筱悠回禀:“崔嬷嬷卯正二刻(约清晨六点)便起身,亲自洒扫了院子,用了早膳。卯正三刻(约六点十五)便在前院空地处候着格格了。规矩是严了些,可一丝一毫都按着宫里的老例儿来,半分折扣不打。格格虽委屈,那份记性是真真儿的好,嬷嬷说一遍,她竟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就是这身子骨还得慢慢练。”
筱悠端着一盏温热的牛乳茶,静静听着。她今日穿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素缎袍子,长发松松挽着,通身气度沉凝。听完刘嬷嬷的话,她微微颔首:“记性好是福气,规矩体统却是护身的铠甲。崔嬷嬷严些无妨,只要不是无理苛责。嬷嬷多留意着,宁儿若有实在撑不住的时候,适时递个台阶便是。”她深知宁楚克性子跳脱,骤然被如此严苛地拘着,心中必然委屈,但这份打磨,是身为王府格格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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