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台上的花魁步步生莲,衣袂拂过日光铺陈的大红色台面。凉棚下画师们,手中笔在绢素上疾走。有凝神勾勒着那完美的轮廓,笔尖沉稳;有奋力捕捉着衣袍上流淌不息的炫目色彩,四下笔走龙蛇,纸上沙沙作响。
唯有一角的司昭,膝上摊着素纸,指间捻着炭笔,依旧屏息凝望,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丝毫没有动笔的意思。
花魁素素,身着十二重秋色染就的华服,金线织就的硕大秋菊与翻卷的枫叶在炽烈的日光下,流淌着灼目的光华。宽大的衣袖与曳地的裾摆随步轻移,宛如一道铺展于凡尘的、缓缓流动的霓虹。
李师傅有些焦急,一旁的香已经燃起,二柱香燃尽,画要完成。
他只得把目光投问千丝坊的另一位画师张师傅,他早已开画。
司昭目光投向台上的美人。
花魁唇瓣一点樱红,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雍容与疏离。高耸的发髻上珠翠累累,鬓边簪着大朵怒放的紫菊与金桂,阳光直射其上,迸溅出无数细碎跳跃的金星。足下高屐敲击着红毯台面,发出清脆的节奏,将周遭的一切陪衬都化作了黯淡的布景。她是这里唯一的亮点,每一次舞动都牵引着所有人的呼吸。
忽然,一阵疾风打着旋儿掠过,卷起漫天细碎的红花瓣。
花魁鬓边斜簪的一支赤珊瑚步摇,竟在风中,松脱了,步摇拖着长长的金丝流苏,眼看就要坠落高台,素素下意识地抬手去挽,宽大的袖口带乱了原本行云流水的步态。
人群里爆出一片短促的惊呼。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李师傅见司昭动了。
她素纸铺展在膝头,目光牢牢钉在那花魁骤然失色的面容上,手下飞快,刷刷刷——炭笔划过纸面,那瞬间的惊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失措与羞赧……还有那只徒劳抬起、试图挽回颓势的纤纤玉手,指尖绷紧,跃然纸上。
台上,那支赤珊瑚步摇终究被花魁险险捞住,重新簪回花魁鬓边。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喘息,重新端起了那副无懈可击的仪容,仿佛刚才那惊魂一幕只是观者眼花。
凉棚下,有画师已放下笔,正对着自己绢本上那端庄娴雅的轮廓,捻须颔首,看着纸上鲜艳流畅的衣纹,颇为自得。
一个穿着桃红色襦裙的年轻女子正悄然走进画棚,站在司昭身后。
李师傅认出了这位正是“彩云仙子“柳如烟,她以工笔重彩闻名,笔下人物无不精致绝伦。没想到今日她也来了。
“柳...柳大家...”
李师傅轻声叫道。
柳如烟正要说话,有人叫她,是赵景云。
柳如烟转身,和他打招呼,又有人叫她,她一一走过,不时与人寒喧二句。
“看啊,杜大师的画已经完成了。”
“那不是柳大家吗?她怎么不下场,三大家凑齐了呢。”
“柳如烟已嫁人,怎可为花楼女子作画?”
司昭对周遭一切充耳不闻。她伏在膝上,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掠影,那被盛大金粉覆盖之下猝不及防泄露的惊慌,在她笔下凝聚成形:不再是完美的神女,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人。那眉梢眼角的慌乱与娇嗔,那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都被她的笔准确地捕捉到了纸上。
李师傅伸头望去:画中美人鬓发微乱,眼神里有未及收拾干净的仓皇,手指的姿态带着一丝无助的惊慌,那支珊瑚簪子将坠未坠……一种奇异的生动,几乎要破纸而出,带着惊魂甫定的余温。
舞台上的乐声渐轻,花魁娘子一个曼妙的姿势,弯腰,拜谢。
众人叫好。
她喘着气,匆匆下台去喝水休息。
插在台柱上的香也渐熄,灰白色的香灰终于跌落,时辰到了。
凉棚里的画师纷纷放了笔。
司仪把一张张绘好的画像小心拎起,夹在高台上悬挂的细绳上,等着花魁亲自来选定今日最喜爱的一张。
台下众人眯着眼睛,对着台上的画作指点,喧闹声一片,有好事者已经下注,看花落谁家?
梅九也移动着千里镜,迫不及待地招呼一旁的几人,说快快快,下注,下注,看选中哪一张。
周锦绣起身,举起千里镜细细端详,说不急。
司昭和画师们也紧张地等待,高台遮挡了台上画作,他们此处看不清楚台上的画像,只能干等着。
花魁重新登场,脸上重新匀了粉,挂着娇媚的笑容,轻移莲步,在画作前一一浏览,她走得极慢,每到一幅画作前都叫逗留几分,倒是叫人看不出她的意图。引得台下的人愈加兴奋,下注如雨。
身后跟着托着红木绸缎托盘的司仪,几个特邀的品花客手中拿着,认真投花。画作全都统一用纸,篇幅亦是统一,且糊名,只看此画谁更胜一筹。
共八幅画,各有千秋。
第一幅,画师以游丝描勾勒,裙裾层叠十二重,每道衣褶皆藏暗纹,金线捻入孔雀羽丝,稍一动屏,流光便从靛青转为绛紫。观者叹:“此衣当值万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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