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江上 第六百七十一章 沉烟葬孽尘

日头正毒，白晃晃炙烤着荒径，将三人一车的身影死死钉于滚烫地面。

那辆空荡荡的破旧板车，于碎石路上颠簸前行，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嘎吱之声。

每番摇晃颠簸，都似搅动着尚未散尽的焦糊与腐土气息。

车板上空空如也，却如吸附着一层无形的污秽，在刺目的日头下蒸腾出若有似无的恶浊。

两个小厮推着那车，步履迟滞，脸色犹自惨败。

他们紧随杨嬷嬷身后数步，目光躲闪，既不敢看那空荡的车板，亦不敢仰视毒辣的日头，只死死盯着脚下被曝晒得发白的浮尘。

方才坑洞边烈焰的舔舐、那令人窒息的恶臭、阴影里幽绿兽瞳的窥伺，连同此刻车板上挥之不去的虚影，皆沉甸甸压在胸口，直教喉间干涩发紧。

杨嬷嬷行在最前，背影挺直若僵硬的枯木。

她步履不疾不徐，迎着灼灼烈日，布衣裳吸饱了热浪，非但透不出一丝暖意，反衬得周身气息愈发冰冷、死寂，恍如刚从黄泉路上折返。

前方，李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正午刺目的光线下沉默矗立，门洞下的阴影宛如一张无声的血口，似要将他们连同那辆散发着不祥的空车，一并吞没。

那辆散着无形焦秽的空板车，被两个小厮推入了李府最偏僻的后角门，恍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涟漪。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身后缓缓阖拢，隔绝了外间的烈日与荒径，却将一种更为黏滞的压抑锁在了森森高墙之内。

杨嬷嬷步履未停，径直穿过几重阒寂的回廊与院落。

日头虽盛，这深宅大院却自有阴凉，青石板上唯余她一人单调而沉滞的足音，空落落地回响。

她那身深色的粗布衣裳，似已吸尽了方才野地的燥热与污浊，只余下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

她行至柳清雅起居的东跨院。

院内花木扶疏，蝉鸣聒噪，却愈衬出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廊下侍立的丫鬟见她走近，皆屏息垂首，目光未敢稍抬。

杨嬷嬷目不旁视，掀帘步入正房内室。

室内光线为厚重的帘栊所滤，显得幽暗且沁凉。

一股清雅的沉水香幽幽弥漫，似欲掩未掩。

柳清雅正端坐于窗前的罗汉榻上，手中执一卷书，日光透过窗棂，在她的衣裙上投下疏落的光影。

她姿态娴雅，神色宁定，恍若外界的一切喧嚣与污秽皆与之无涉。

杨嬷嬷在离榻数步之遥站定，微一躬身，声音是一贯的平板无波，如同禀报一桩寻常家务，道：

“夫人，依您吩咐，皆已处置妥当。”

其声虽不甚高，却在这幽静的室内格外清冷。

柳清雅的目光兀自凝于书卷，只是指尖几不可察地微滞。

她眼睫低垂，默然片晌，那沉静如水的面容上，不见一丝波纹。

末了，只听得她轻应了一声，声息低缓，辨不出半分情愫，仿佛不过是确认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嗯。”

一缕焚香袅袅腾起，盘桓片刻，终消散在沉滞的空气里。

杨嬷嬷垂手侍立，缄默不语。

差事已了，如同拂去案头一点浮尘，像是无事发生一般。

……………………………………………………

佛堂之内。

待将十名乞丐的精血与魂体尽数炼化罄尽，时已至午夜子时。

李府上下，除更夫与零星守夜人，余者尽入黑甜之乡。

四下阒然无声，唯余残烛在供桌上投下昏光摇曳，映着那尊半人半蛇的诡谲石像。

石像深处，蛇妖常乐的妖念陡生。

一股幽邃诡秘的妖力自内里涌溢而出，若活物般缠绕石躯。

石像表面漾起一层目力难及的、水波似的扭曲涟漪，其本身所散微弱妖气与形迹，顷刻间被彻底掩去。

弹指间，这尊被妖法严实遮掩的石像，悄无声息地浮离地面寸许。

旋即化作一道肉眼凡胎断难窥见的黯淡虚影，透牖越户，以匪夷所思之速，朝着远处苍莽深山疾掠而去。

蛇精此行，所求甚明——与先前无二，乃是寻觅合宜的读书人游魂。

……………………………………

莽莽群山，夜色如墨。

那尊半人半蛇的石像，裹挟着目力难及的扭曲涟漪，悄无声息地悬浮于一片熟稔的山坳之上。

此地，非是别处，正是昨夜蛇精常乐初度搜寻之地。

但见乱石嶙峋，枯木虬结，阴风于岩缝间呜咽穿行，盘旋不去。

冰冷的妖识若无形的探针，复又蛮横地犁过这片阴煞之地。

感知之丝寸寸拂过每一处曾盘踞过游魂的角落：冰冷的溪涧旁，悬着古藤的老树下，深不见底的岩隙深处……

岂料，昨日那些或浑噩或怨戾的魂影，十之**竟已杳然无踪，残余的几缕亦孱弱得若风中飘摇的残烛，气息驳杂不堪，纵作‘材料’的边角亦是不堪用。

石像深处传来一声几难听闻的冷哼。

它再不停留，黯淡的虚影陡然拔升，朝着另一处被它标记过、阴气愈为浓稠的古战场遗迹疾掠而去。

但见此处，断戈残甲半没于腐土，磷火若鬼眸般在残破的旌旗虚影间明灭飘忽。

刺骨的怨煞之气几近凝若实质，寻常生魂若近，恐立时冻僵魂飞。

妖识之网复又张开，带着明确的目的性——捕猎那书卷清气与怨念交缠的特定魂影。

然则，网中只兜罗住几个执念深重、魂体残破的兵卒残魂，它们嘶吼着生前的战阵口号，戾气冲霄，与“读书人”三字毫不相涉。

另有一道模糊的老妇魂影，口中唯反反复复念叨着失踪幼子的乳名。

接连扑空，石像内蛇精的烦躁若毒液般蔓延。

它驭使石像，复又探访了数处它以为可能孕育“合适”游魂的极阴之地：

一处是百年前疫病横行的无人荒村，然则虽有阴魂，却尽是些疫气深重、神志昏聩的残魂；

另一处是深潭下的溺毙者聚魂之所，魂体湿寒胶着，缠绕着无尽的水草与绝望。

皆非所需！

冰冷的怒意于妖魂中翻涌如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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