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竹根藏在青衣畔
清明前的雨,像蜀绣里抽出来的银线,密密麻麻织在夹江的竹林上。竹叶被洗得发亮,绿得能渗出水来,风一吹,叶尖的水珠簌簌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斑。王竹生蹲在青衣江畔的滩涂里,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江水泡得发红的小腿,布满老茧的手指缓缓抠进湿润的泥土,指尖触到那团虬结如龙的老竹根时,他的眼睛亮了亮,像猎人撞见了藏在林子里的鹿。
根须盘盘绕绕,裹着带沙的江水,在他掌心蜿蜒伸展,有些细根甚至钻进了他的指缝,带着冰凉的潮气。王竹生却像捧着稀世珍宝,拇指轻轻刮去根上的泥,露出底下黄润的肌理,竹根特有的清香混着江水的腥气,漫进鼻腔——这是他熟悉了六十多年的味道。“要选长在回水湾的竹根,”他头也不抬地对身后的孙子说,指尖摩挲着竹根上的节疤,“水流打个转,根才长得瓷实,你看这纹路,多密?就像老辈人编的竹篾,越密越结实,吹出来的音,才沉得下去,能钻到人的骨头缝里。”
石台上的竹筐里,躺着几根处理好的竹根,是去年深冬挖的,在通风的阁楼上晾了整三月。表皮皱缩得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却透着玉般的温润,阳光照上去,能看见里面淡淡的竹纤维,像藏着无数条细金丝。阿笙凑过来,手里的柴刀“咚”地敲在一根竹节上,声音闷闷的,混着江风里的水汽,似远处若有若无的山寺晚钟。少年举着一根碗口粗的竹根,根梢还沾着颗圆石,是从泥里带出来的,石面被水流磨得光滑,他晃了晃竹根,眼里满是好奇:“爷,这老根看着硬邦邦的,真能吹出响?我上次见陈家二哥用嫩竹做的号,一吹‘呜嘟’响,这老根怕是吹不动吧?”
王竹生接过竹根,掂量了掂量,指腹在根节的凸起处反复摩挲,那处的竹皮已经磨得发亮,是被几代人摸出来的包浆。他缓缓开口,声音像被江水泡过的木头,带着沉甸甸的湿意:“你太爷爷当年在峨眉山,就用这样的老竹根给红军吹过暗号。那时候他躲在竹林里,日军的巡逻队就在山下过,他吹一声‘呜——’,山里的红军就知道是自己人;吹两声,就是有情况。这老竹根的声,闷,传不远,但钻得深,隔着林子也能听见,就像咱们四川人的性子,不咋咋呼呼,但心里有数。”
话落,他突然把竹根的断口凑到嘴边,深吸一口气,丹田猛地一沉,短促一吹——“呜——”一声闷沉的号声猛地撞过江面,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的声波让水面都颤了颤,惊得滩涂边的白鹭扑棱棱飞起,翅尖划破江雾,留下几道白色的弧线。阿笙看得眼睛都直了,手里的柴刀“当啷”掉在地上,滚到水边,溅起一串细小的水花。
雨脚渐渐收了,江面上的雾开始散,像舞台上慢慢拉开的幕布,远处的山峦露出青灰色的轮廓。江雾里飘来上游农人唤牛的竹笛声,“嘀嘀嗒嗒”的,音色清亮却稍显飘,像断线的风筝,飞不高也落不低。王竹生望着江面,嘴角扬起一抹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里面盛着细碎的阳光:“你看,竹子浑身是哨——叶做笛,竿成箫,嫩竹能做娃娃玩的短号,可要说能传代的,还得是这老根。这老根,就是咱四川的号,得把力气往泥里使,音才扎得稳,就像你太爷爷说的,竹根扎在土里,人也得扎在土里,根稳了,啥都稳了。”
他把竹根放进竹筐时,根须突然勾住了阿笙的衣角,像只小手在拉着不放。阿笙想扯开,王竹生却按住了他的手:“别扯,这是竹根在跟你打招呼呢。它知道你是王家的娃,想让你多陪它一会儿。”阿笙愣了愣,低头看着那团缠绕的根须,突然觉得这老竹根像个有脾气的老人,正用自己的方式认亲呢。
江水流得很慢,带着竹根的清香和泥沙的气息,绕过滩涂,往远处的三峡流去。王竹生蹲在水边,看着竹根在筐里安静地躺着,像一群沉默的老者,他知道,这些竹根要在水里泡够七天七夜,让江水的潮气钻进每一条纤维,才能拿回作坊里处理——这是老规矩,就像蜀地的人做事,总要慢慢来,急不得。
二、竹号凿出蜀地腔
古镇老戏台旁的巷子很深,青石板路被几代人的脚磨得发亮,光脚踩上去,能感觉到石板上细密的纹路,像摸着老竹根的肌理。“王家竹号”的木牌挂在门楣上,红漆已经褪成了淡粉色,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木头的原色,“王”字的最后一横被雨水泡得有些模糊,却依然透着股执拗的劲。风一吹,木牌“吱呀”作响,像在跟路过的人打招呼。
作坊的门是两扇旧木门,门板上有无数个细小的凹痕,是常年被竹屑溅到留下的印记。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竹香、桐油和老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像走进了一个装满岁月的罐子。墙角的石台上,凿号的工具码得整整齐齐:宽凿如开山斧,刃口磨得发亮,能清晰地照出人影;细凿像绣花针,针尖锋利,连竹纤维的纹路都能挑开;最特别的是那柄牛角刀,颜色已经变成了深黄色,被摸得油光锃亮,刀背处甚至有了包浆,这是王竹生的父亲传下来的,专用来修整竹号的内壁,让气流能顺着竹纹走,吹出来的音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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